赫里不紧不慢道:“谁都有苦恼的时候,我也是,您也是——您的成年礼快到了。”
这才说到了重点。
希德拧着眉毛,凝重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对“成年礼”这一词十分敏感。他会来到这里,也是这个原因。
那时,亡灵女巫在他耳畔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纵使我侥幸吃掉了您,也会被您的父主碎尸万段的。
为什么赫里知道他的父主不是普鲁维尔,而是黑暗神?
在黑暗公会的眼中,他就是父主的贡品。他只是一顿最丰盛的晚餐。
——但这只是少部分的人看来。
正如在绝大多数的亡灵与恶魔眼中,希德·切尔特仍是作为毕生死敌的光明圣子。他是黑暗公会内应的秘密,只有公会最上层的几名亡灵法师与切尔特家族才会知道。
可女巫赫里也得知了这个秘密。
“告诉您也无妨。我和暗魔法都会的那帮精灵有些交情。最近公会的动作太大了,据说,他们找不到父主,都快发了疯。”
女巫忽然变成半透明的形态,将头颅贴近希德的额头,让他吓了一跳。
她盯着强装镇定的圣子:“我和一个长老攀谈了一会儿,就用一首假冒的预言之歌套过来一个秘密,斩妖除魔、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呀,其实——您、是、我们这边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希德瞳孔一缩。
死寂的午夜里,女巫的笑声尖得像半夜发现了老鼠而兴奋嚎叫的黑猫。
希德被她的笑声吵得眼前一晕,勉强站住了,视野里却仍跳动着不祥的黑星。
亡灵女巫将脑袋收回去,半真半假地宽慰着:“这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您是被逼迫的,只有圣院的人会谴责您犯了罪过。而且真相暴露出来,对谁都不好,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想说什么?”
赫里又将嘴角一勾。
女巫远比圣子想象中的更了解他,比方说,在冷冰冰地打断别人说话的时候,其实心里着急得不得了。
现在他在着急什么?
远处那头披着羊皮的圣骑士?还是自己的处境?生怕被揭穿?
她眼里闪烁着荧绿的光泽,那是亡灵女巫兴致勃发的信号。邪恶的物种总是以逗弄猎物取乐的。
女巫低笑:“如果这个消息被您的骑士听到了……要是我猜得不错,在他心里您似乎一直是个单纯干净的小男生。没有污点——对,没有任、何、的污点。”
圣子垂着头,地上是泛着霉斑的地毯。
他尽全力地调整呼吸,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觉得痛楚顺着他的呼吸管牵扯到了肺部。
听到赫里强调的那几个词语,他几乎要夺门而出。
女巫的话像一只带着利刃的高跟鞋,在他心头的凸起跳着最凶狠的舞。分明是把他的伤口看穿了,却仍旧挑明了撑开来,恨不得让所有人看到。
他不想让卡尼亚斯看到自己的那一面。他想在卡尼亚斯心里留下一个最完美的印象。
“光明圣子其实是黑暗公会的走狗”,这种真相最好卡尼亚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这是希德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
但它现在被赫里掏了出来,摔在地上,血淋淋地。
希德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将铺天盖地的情绪收拾好。
“这和你有关?”他问。
亡灵女巫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并不清楚自己方才那些话在对方心底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对,这确实和我们的交易没有关系。”她亲切和蔼地提醒,“我只是想告诫您。就算面对最亲密的人,也得守住一两个秘密。等到那一天,您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您可以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红玫瑰。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过来人的建议。”
希德闭上干涩的眼睛。
良久,他轻轻地、像被抽干了灵魂似的说:“我同意了。”
女巫似乎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唬得一惊,停顿片刻,笑着问道:“您说的是交易?”
光明圣子看着她,伸出手掌,光明元素精灵在他掌心中凝结成繁复的符文,那亮光刺得亡灵女巫差点流下眼泪。
希德的眼眸中被打上六芒星的刻印:“发誓,赫里。发誓您不会在这个交易里有任何欺骗我的行为。”
他听卡尼亚斯说过,亡灵女巫赫里是在这座古堡里呆了长达几百年的鬼怪。论阅历与智慧,希德自觉比不上她。
但契约咒文至少能保证他不被欺骗。
以及安全地回到卡尼亚斯身旁。
当卡尼亚斯看到扶着楼梯走下来的光明圣子时,几乎处于暴怒的边缘。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与恶魔谷的那个夜晚有多近。
第49章
希德看到站在远处的卡尼亚斯,小步跑了过去。
至少卡尼亚斯没有当场发火,这是个不算坏的开端。
他一步步走过去,看到卡尼亚斯面上阴沉。
女巫与他是双方达成的协议,他不认为自己吃亏。
最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可越接近卡尼亚斯,他越是有些委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希德抱住卡尼亚斯,默不作声地往他掌心里放一颗海盐糖。
卡尼亚斯没有收拢五指,希德就将他的手指按拢,让他将那颗糖握在手里。
许久,卡尼亚斯道:“帽子解下来,希德。”
希德将颈扣解开,将兜帽除下。他的头发被女巫的银剪刀削到了耳后的地方。
仿佛一年以来圣骑士给他编织的梦都随着时空涌流飘得灰飞烟灭了。
“可以听我解释吗?”他轻轻地问,“别把我丢在这儿。”
卡尼亚斯冰凉的手指拂过他耳侧的发梢。
希德松了口气。
“亡灵女巫想用你的预言诗换我的头发,我让她在契约咒里立下过誓言的。”他停了一下,补充道,“这是公平交易,我同意的,我和她签过契约,她骗不了我。”
他将从女巫那里得到的纸在卡尼亚斯跟前展开。
“
士兵身披鳞甲
垂首,向死去的王座
炙手之冠,加冕欺诈师的头颅
僭越之徒,摘下久寻觅的苦果
于黑夜枝桠吐丝
从地狱河流萌发的
猩红幼虫
重蹈覆辙
不可重蹈覆辙。
”
希德看着卡尼亚斯接过去,从纸条后面悄悄观察卡尼亚斯的表情。
离他十八岁成年礼的时间不远了。越是接近那一天,他越心虚。
任何人都无法战胜无上的神只,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也很早就认命了。
如果在那一天,公会的走狗们找到了失踪多日的父主,他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卡尼亚斯会怎么样?
希德低下头,掩盖住眼角的氤氲水汽。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希望为卡尼亚斯做点什么。
其实他很贪心。他想当的不是卡尼亚斯的弟弟。他想得到的是另外一个身份。
他听到纸张被合拢、折叠。
卡尼亚斯读完了女巫的预言诗。
希德脊背一凉,他开始等待宣判。
“公不公平,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您的每一根头发都价值连城,不应该只换一张纸。”
卡尼亚斯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了站在他跟前忐忑不安的圣子。
希德一愣,眼角的热雾又冒出来了。
他忍住酸楚,嗓子发哑:“但这是关于你的一张纸。”
而后,他吸了口气,低声道:“你要是生气,把它烧了吧。我已经记住了,等你气消,我可以背给你听。”
卡尼亚斯收起了纸条,在希德身前单膝跪下来,用指节抚过他的脸颊。
“我不怪您。”圣骑士压沉了嗓音,让他阴郁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温和,“我从来不可能怪罪您的。我只是心疼。”
他心疼一个叫作希德·切尔特的小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希德以身涉险为他做了多少事,他完全不知道。
卡尼亚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明明他才是骑士。
卡尼亚斯站起身,从希德身旁走上阶梯。
希德转过头,正要追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回来。
他抬头一看,卡尼亚斯用一道圆形的精神屏障将阶梯与大厅隔开,使他无法再次走上阁楼。
希德听到一阵风带来了圣骑士的留言。
“这次不准走丢了。”
希德在影子里揩了揩眼角。
好。
卡尼亚斯推开阁楼的门,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迷雾般的空气里飘散着银白色的发丝,大门上方的木猫头鹰发出刺耳的尖啸,绘着血月之夜的穹顶被不断地拉长、扭曲。
但赫里仍旧被困在这座古堡里。
希德从圆圈里消失的一刹那,卡尼亚斯便立刻在古堡周边布下了结界。纵使是十个亡灵女巫一起施展咒语,也无法逃出此地。
卡尼亚斯将场释放开,在周遭捕捉到几丝亡灵的精神体。
他说:“谁给你的胆子动他?”
高耸入云的穹顶间,飘飘渺渺地传来远山月空似的回声。
“您很生气?”女人的声音格外畅快,“对,我知道他很宝贝这玩意儿。可公平交易,心爱之物就是用心爱之物来换取,这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