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德默默吸了一口凉气,慢吞吞地吐出来。
艾伯特的脸绷得更紧了。
希德知道他这是在表示心疼。
真可怜。
因为艾伯特下的手笔实在太大了。他是铁了心要将卡尼亚斯揽于羽下。
卡尼亚斯明确向他表示受过希德的邀请。但几个月过去,希德一直没给他回复消息。艾伯特以为卡尼亚斯的沉默表示希望看到他的诚心,便准备自己出手。
他已向卡尼亚斯发出学生会的邀请函,并在学生年末议会上将他举荐为唯一的学生主考官。
希德收好了委托书:“要我怎么做?”
“你必须想办法和卡尼亚斯·奥尔德一同出席新生的考试,”艾伯特又将一份名单交给他,“把红笔圈中的留下来,其他的事,随他开心。”
希德展开名单,上面用红墨水重点标记了五六个人名。这是公爵为他长子留下的人脉。
他扫了一遍,将几人姓名记在心头,艾伯特的火球术烧毁了这份名单。
碍于魔法塔的怀疑,切尔特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安插在帝都学院的新生都已具备入学水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及格线边缘的新生最用以被刷下去。
主考官对于新生是否能够入学,具有一票否决与通过的权利。
因此主考官是比学生会长更肥的差事,自从艾伯特连任会长,每年他都将这个职位挪到自己屁股下面,这次肯忍痛割爱,指不定在背地里诅咒了多少次卡尼亚斯的名字。
希德目送走艾伯特,拾起火焰扫把,开始苦思冥想。
他的室友肯定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要怎么说服卡尼亚斯?
虚妄之间坐落于帝都的圣院最中央。二十四根爱奥尼克柱,穹窿投下瀑布般的阳光,刺眼得几乎无法直视。
在使人晕眩的阳光里,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他头上的圣职礼帽高得像块墓碑,却没有压垮他的肩膀。他闭着眼,听着楼上的唱诗班传来的飘渺而神圣的歌声。
教皇克拉克的年纪已经上了八十,他是跟仙女教母同龄的人。但精通魔法的大贤者即便到了晚年,脑子依旧聪慧得仿佛年轻人,他的头发依旧如少女柔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得像火炬,如果忽略腐朽的皮肤与眼里的浊痕,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记。
霍华德的身影来到了门口。他深深地躬下腰:“教皇陛下,人来了。”
克拉克背着手从光圈中走出。他的躯体瘦得像旗杆,连影子都直得宛如一支羽箭。
“带他进来。”
霍华德退了出去。许久,一名青年踏入虚妄之间。
卡尼亚斯身着圣骑士的银铠甲,单膝跪在克拉克的跟前。
克拉克低下头,打量着这名年轻人。
“我必须向你道歉。”他说,“这次任务向你保留了真相。”
卡尼亚斯:“陛下不必自责,这是情理之中的权衡。”
克拉克眯了眯眼睛:“希德·切尔特没怀疑过你?”
卡尼亚斯半垂眼帘,颔首:“是。最近他没有异常。”
当然没有异常。
克拉克心底冷哼。
希德切尔特被他们圣院管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连贵族子弟最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会,教士们一再向帝都暗示光明圣子不近人情的形象,绝不会有外人能在精神上影响他。
怎么可能会有异常。
就算有,也只能是从切尔特家或者卡尼亚斯他本人带来的“异常”。
所以教皇克拉克听闻卡尼亚斯斩除魔物巨爵后暗传了他,许以利益,让他成为圣子身边的监视者。克拉克利用卡尼亚斯,却也忌惮他。
克拉克深谙只有利益与威胁方能拴住有才能的人,他向卡尼亚斯开出的礼单上不仅是圣骑士长的职位,而且还有他的继承人。
历史上由铂金之座骑士长直升为教皇的例子,罕见,但并未没有。
这可是多少切尔特公爵叠在一起都无法换得的权力。克拉克相信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一只云雀停在克拉克肩头。
他转过头去,云雀跳到他耳边,喙间吐出一串传音魔法,然后飞起来,朝巨大的穹窿扑过去。
从天穹倾下的阳光忽地一盛,须臾之间将云雀的身影熔化于滚烫的光芒里。
一支未烧焦的羽毛留恋似的飘回他肩上。克拉克轻轻拂去肩头的异物,苍老的面上流露一丝悲悯。
“你必须明白,你在伟大父主的神像前签下过灵魂契约。假如你欺骗了圣院,你会魂飞魄散。”
年轻人将身躯伏进阴影:“为陛下赴汤蹈火。”
教皇脸上流露出厌恶。
卡尼亚斯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这名圣骑士比切尔特家长子更像老谋深算的掮客,有时教皇甚至觉得他像黑洞、像噤声之渊,他比魔法塔主人或者帝国学院的校长更加深不可测。
克拉克憎恶自己所无法掌控的事物。
但再精明的狼,套上了项圈,也只能成为他的看门狗,衔他给的骨头。
“走吧,继续看着他。”他闭上眼睛,疲倦地挥了挥手,“等到明年选拔季,圣骑士长的职位是您的,阁下。”
第43章
卡尼亚斯没有直接转回帝国学院的公寓。他从掌管铂金之座人事变动的霍华德牧师那里得到了新的任务。
他一推开黑鸽子的门,柯特妮吓得差点蹦天花板上。
“你还回来?!”
半精灵奥米加在向她借马时便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等奥米加回到帝都,没踏进城门,就被柯特妮跟伊萨克一人一肩扛回酒馆。
奥米加原先就与老爹相识,因此在两人的威逼利诱下,半精灵半真半假地向他们吐露了真相。
“祂是你们无法招惹的存在。”奥米加无奈说,“下次看见他,请直接搬走吧。”
柯特妮在听到那个不男不女的“祂”的时候就吓得六神无主,恨不得连夜冲破城门。
可她和老爹还有好几个月的地租没交。
中午时酒馆内没有客人,所以也没有人被蹦起来的酒馆女儿吓得跑出去。
卡尼亚斯扫过柯特妮手上的匕首:“收起来。帝国除了光明圣子,没有人拦得了我。”
柯特妮脸色一青,余光瞥见刚从楼梯口下来的老爹。
她想骂脏话,可惜卡尼亚斯说得对。
柯特妮讪笑着,怂了吧唧地将刀插回背后的囊袋里。
“男爵大人来这儿有何贵干?”
“一杯格拉芙,加柠檬冰糖,感谢您。”卡尼亚斯在前台坐下来,“铂金之座下派我前往赫里的古堡,我带着殿下一起去,需要给他定制装备,以及发色、脸部的伪装,希望您能为我推荐工匠。”
柯特妮从木柜上取了酒瓶,抹了杯壁,低头摇酒,随口说:“这倒是没问题。圣子大人填好报名表了?”
圣骑士单独出任务会以佣兵小队的形式。让圣子一块出帝都,除非是像先前艾伯特那样偷渡出境,否则就是更稳妥地选择伪造身份。
像炫耀似的,卡尼亚斯在桌子上展开一张表格,这是他偶然间在沙发底下发现的。
希德很早就想和卡尼亚斯一块出去玩,于是拜托了父母在佣兵公会工作的佩里取来一张佣兵资格申报表。
虽然上次某个人冷酷无情地拒绝他,但这并不影响圣子大人用文字伪造一只人形托比的热情。
等卡尼亚斯发现这张表格,希德已经将托比·奥尔德的个人信息完善得差不多。圣子大人下了苦工,他所胡编乱造的部分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就差往公会前台一放。
柯特妮捡过来一看,姓名栏的那头写的是托比·奥尔德。
她不明白托比是个什么东西,但她见过希德的字体。
红发姑娘吹了个口哨,玩笑道:“您这是打算公开和他的关系了?”
“什么关系?”卡尼亚斯想了想,“兄弟?”
黑鸽子里的氛围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兄、兄——弟?
柯特妮愣了许久,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不是冠夫姓的意思?
她觉得她对这两个人关系的理解貌似出现了偏差。
柯特妮将调制好的酒推到卡尼亚斯跟前,不露声色:“圣骑士先生,您将圣子大人看待成什么样的角色?”
卡尼亚斯抿了口酒,没有回她的话。
柯特妮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兴许是她面前的这位老爷觉得还有要用的到她的地方,没立刻捏死她。
卡尼亚斯斟酌了一下:“儿子。”
柯特妮窒息。
卡尼亚斯又想了想,冷峻的眉宇间难得出现一丝犹豫。
柯特妮看到了。
“……您喜欢他?”她小心试探。
酒馆女儿对情感的把握十分敏锐。
最近这位老爷看小奶帕的眼神确实温和不少。
卡尼亚斯意外地瞥柯特妮一眼,低头玩着手里的钱币。
在奥尔德男爵这儿,不说话就相当于承认了。
柯特妮松了口气,可是卡尼亚斯下一句话又将她的心脏拽上了嗓子眼。
他说:“请您当作没看见。没有人告诉他,他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