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元素聚集在他周身,翠绿色的魔纹在他的膝盖形成。
根系之墙。
牛首骷髅的标志在他的双膝上浮现,黑色的血液沿着刻文冒出来,浸湿了冰蓝色的圣袍。
希德运用元素操纵植物繁密的根系刺入皮肤,将神经脉络与纠缠其上的诅咒蚀印一根一根地剥离。
在植物刺入骨肉的一瞬间,他就觉得铺天盖地的剧痛罩住了脑髓。
他呼吸一滞,神智差点陷入昏迷,仿佛要回到切尔特府邸中那个最可怕的夜晚。
神使,噩梦。
永远无法行走的诅咒。
希德努力把自己从幻象里扯回来。
他从五岁起到现在,第一次感受到双腿的存在。尽管那是无边无垠的痛感。
站起来。
走起来。
这是卡尼亚斯教给他的法术。不可能没用的。
他要把他的双腿拿回来。
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势单力薄的圣院很快溃不成军。
五只三头犬从老鼠会身后跳出来,咬断了圣徒的脖子。
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伺机光明圣子法力枯竭,大半圣骑士又跟随二皇子而去这一时机特地跑来偷袭他们。
淬毒的匕首刺入圣骑士的左胸,他发出一声咆哮,眼睁睁看着一名行动轻捷的盗贼跃过眼前,捏着铁标狂笑着冲上祭坛。
但他并没有如同伴所愿,将昏迷不醒的圣子抱下来。
祭坛上陷入寂静,紧接着,惊怒的叫声撕裂了乌云。
“那小子逃了!”
老鼠会会长闻声,将一名牧师的脑子踩烂了,走到祭坛上察看四周,略显惊奇地咦了一声:“不是说他的腿被神使废了吗?海豹还能跑?”
他虽是这么说,倒也不怕希德能逃到哪里去。
三头犬有着四分之一深渊巨兽的血统,天涯海角,循着气味也能找到那个男孩。
何况,和注定要落入虎口的小动物玩捉迷藏,是老鼠会的日常娱乐之一。
他打了个响指,嬉笑怒骂的同伴们顿时一哄而散。
第一个找到猎物的人,可以得到少年那双价值千金的眼睛。
……
山脚,海风刮过少年的脸庞。他迷茫地睁开眼。
希德是被自己的喷嚏吵醒的。
不是因为他又感冒了,而是因为有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漂亮的蝶翼折射着五彩的光线,仿若流动的彩虹。
这只蝴蝶很熟悉。
熟悉到——和蒂亚戈遇到的卡尼亚斯遣来跟踪他的蝴蝶一模一样。
希德盯着它的鳞翼,沉默了几秒钟,出声询问:“奥尔德?”
蝴蝶飞了个圈。
他又问:“你来找我?”
蝴蝶又飞了个圈。
希德心中被人追杀的阴云消散了大半。
背部肌肉被扯起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他正要伸手捂住伤口,却从树头坠了下去。
温和的光束自蝴蝶身上绽放,一个水元素组成的巨大泡沫稳稳托住少年。
祭坛的悬崖下是一片巨大的榕树林,希德知道附近的地形才敢往下面跳。
泡沫渐渐消减,希德调整了姿势,让双脚落到地上。
膝盖里再次传来钻心的痛楚。
他倒吸一口气,扶住手边的树干,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四肢打着颤,额头、胳膊和掌心都是冷汗。
修复结界之后,希德就处于透支精神的状态。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突然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更糟糕的是,他只是用卡尼亚斯的方法,暂时把神使在他腿上留下的诅咒从神经上剥离,蚀刻仍旧留在他膝盖里,他腿上的神经也仅仅是暂时恢复了功效,无法完全痊愈。
好歹能够稍微走动,等神经产生免疫,应该会再好一些。
——简而言之,痛麻了就不会再疼了。
蝴蝶绕着他飞了几圈,似乎在表示讶异。
希德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两片蝶翼的影子,看着它往前转悠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示意他跟上去。
他扶着树干,正要前进,忽觉脚下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希德拧着眉头,打掉头上沾到的稻草。
他重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摔了一下。
好像被草蛇勾到脚踝。
曾经高贵冷艳的光明圣子头发凌乱,脸上都是刮痕,狼狈得有点滑稽。
蝴蝶落到他手背上,竖起触须,比了两个问号。
有点嘲笑的意思。
少年往手上吹了口气,把蝴蝶吹跑了。
他之所以会连摔两跤,除了被蚀刻切割的神经传来无可避免的剧痛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从五岁开始,他就没有任何行走的经历,不知该如何用两条属于人类的腿平衡上半身的重量。
虽然变形咒给了他协调的经验,但……那是两条很短的腿,而且他从教堂逃跑之前偷偷练习过很久。
现在圣子走三步就得平地摔。
但希德不敢掉以轻心。他从祭坛上跳下来时隐隐听到了三头犬的啸声。
老鼠会是冲着他来的。只有黑暗公会内部的人才拥有购买三头犬幼崽的渠道。
公会的极左势力一向反对派遣他在圣院行动,认为他的举止会为圣院带来利益,坚持主张限制他的自由,将他关押在公会的领地,直到成年后再献到父主的神殿去。
最近这帮恶棍一直在扩张势力,老鼠会大概也是在这时候被他们招安的。
一旦被那些人找到了,他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
可是他现在又用不了变形咒。
在蝴蝶的引导下,希德郁闷地小步走着,听见一阵异常的树叶摩挲。
蝴蝶飞到少年跟前,挡下一支袭向他腿侧的冷镖,瓦解成光的碎屑,消逝在风中。
“光明圣子在这里!”
使人魂丧天外的犬啸从远处响起,落叶被踩得卷上天空,迅猛的黑影斩落树冠,希德往后退开,仍旧被三头犬踩倒在地上。
巨大的犬兽张开两颚冲他的面颊咬下来,他勉强躲开,朝它的喉咙放出一个火球术。
圣子用魔素凝聚的火球温度可以在瞬间烧断金属,三头犬惊吼一声,本能地蜷曲身体,希德趁机拼尽力气推开它,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踉跄跄地跑开。
一道光束重新在他跟前聚集,一只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蝴蝶自光芒中诞生,带领他往森林深处走。
希德的视野出现了不祥的盲点。
他的精力开始衰竭,身体各处的伤口重新迸裂,血水从额角淌下,流过泛起青白色的脸颊,把他锁骨前那枚染透的书签浸破了一个角。
他喘着气,将破损的书签摘下来收好了,才努力往前挪动步子。蝴蝶往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仿佛在责怪这只熊因为一点小事磨磨蹭蹭。
按照他如今的速度,希德跑不过身强体健的壮年人。
很快,他听到喧嚣的马蹄来到他的身后。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群强盗已经笑嘻嘻地围在他后边。
一根鞭子抽到他背上。
“跑起来!小家伙,跑起来!”一个人吹着口哨,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猴子。
报出圣子身体各部位价格的声音从后边响起。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身份,左右是死,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吃些苦头。”他斯斯文文地劝道,“为什么要跑?”
接着,他悲悯地开始祈祷——宰杀牲畜前的祈祷。
希德扶住树干,低头喘着气,沉郁地思考强调提出的问题。
他确实没必要跑。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公会已经发现父主存活的迹象,他到成年礼那天还是会被献祭。对于切尔特的那个家,他毫无归属感。
他能轻飘飘地活到现在,没变成疯人院里的住民也真是奇迹。
他的人生没有希望,连卡尼亚斯的毕业典礼都看不到。
卡尼亚斯奥尔德。
默念到这个名字,他转头瞥见停在他肩上的蝴蝶。
一个美好的姓氏在他的舌尖跳舞。
“……奥尔德。”
蝴蝶的翅膀上泛起温暖的光。
“奥尔德。”他又将这个姓氏轻轻重复几遍,“奥尔德,奥尔德……”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像是雪山上缓缓坠落下来的冰泉。蝴蝶翅膀一振,将光芒洒在他的脸颊上。
卡尼亚斯不会光明咒术,这些光只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慰藉。希德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泡在了温暖的神池里。
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来路不明的混蛋,在他抱着兔子走入他的眼睛之际,就像一阵令人不安的可恶的风,摧垮了他的黑夜。
在植物花房那天,他总是盯着卡尼亚斯,不是因为心有余悸。
也许是因为,在青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身边有束玫瑰。
也许他想把这束花摘下来,送给那个没有揭穿他身份的、绅士风雅的贵族青年。只是他太害羞,没敢这样做。
可是青年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从那天起,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光。
他的公寓里有了别人挂上的摆钟、画像,以及为他摆在茶几上的牛奶瓶,后院里风信子的幼苗在秋风里沉睡,等待来年的初绽。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