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繁星璀璨,一轮弯月高悬于夜空,在山野间洒满了清辉。
三人眼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榕树,如小山一般,将他们的身影衬得仿若蝼蚁。树上无数榕果在夜里泛着微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抬眼看去,一座座木屋立在枝杈间,更有孩童攀着榕树的茎须朝他们所在之地打量,触及他们的目光,便立即害羞地缩回去。
凤祁此生从未来过妖族,一时间颇为新鲜,偏头正要对季朝云说什么,谁料那名为阿封的少年一把抓住了季朝云的手腕,将他往里拉。
“族长爷爷在主屋等你呢,快与我来!”少年兴奋地说着,拉着他飞快朝前跑去。
凤祁:“……”
凤祁手僵在半空,轻轻磨了下牙,却见季朝云根本没有注意他,这才十分不乐意地跟了上去。
榕树粗壮的树根上环绕有一条树藤编织的阶梯,一路沿阶梯而上,很快来到榕树顶端的木屋。这座木屋比其他更大,更为精巧,便是阿封口中所说的主屋。
主屋内,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坐于主位,手中握了根竹杖。他的身旁,是位身形高挑的青衣青年。
见他们进来,老人颤巍巍站起身,身旁的青年连忙伸手要扶他。老人摆了摆手,朝前走了两步:“是……是朝云吗?”
季朝云走上前,朝老人躬身行礼:“是我,族长。”
树妖族族长拍了拍季朝云的手,拉着他走到堂前坐下:“回来就好。自你飞升之后便再无消息,我让族人外出找你,却到处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
季朝云:“飞升后恰赶上仙界书院招新,直到现在才有时间下界,让族长担心了。”
老族长似乎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自顾自道:“对了,你最后那次飞升成功了吗,如今住在哪里?”
“……”季朝云默然片刻,道,“族长,我现在已经……”
“没成功也没关系,我早与你说过,飞不飞升哪有那么紧要,开心才是最重要的。看你现在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是……”
老族长拉着季朝云的手,含笑道:“此番回来要多留几日,就别急着走啦?”
“可是我们……”
季朝云还未回答,凤祁忽然插话道:“其实,我们此番是为一件事而来。”
老人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没有说话。
凤祁道:“有百姓传闻,桃花岭上有妖邪伤人,我们顺着线索前来调查,抓到了这小家伙。”
阿封一听凤祁开口,便缩在门边想溜,却被后者一把拎了回来。凤祁将他往屋内一推,道:“说说吧,为何出去装神弄鬼吓唬人?”
阿封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族长身旁的青年却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他上前几步,朝凤祁行了一礼:“在下季荀,乃榕树族少族长。我爷爷年事已高,族中大部分事务都交由在下负责。至于仙长所言之事,请您莫要责怪阿封,这的确是我的吩咐。”
季朝云眉头微皱:“季大哥为何要如此?”
季荀迟疑片刻,问:“朝云,你可还记得,在桃花岭的后方,有一座荒山?”
“我记得。”季朝云道,“那荒山终年浓雾笼罩不去,其中道路纵横,极易迷路,因此族长一直不许族人踏入。”
季荀点点头,道:“先前的确如此,可最近……那荒山中的浓雾散了。”
“散了?”
季荀:“那荒山原本无法通行,如今浓雾散去,便有住在这附近的百姓上山围猎劈柴,更有行人借道通过。可是……所有进入荒山的人,皆遭到不明事物的攻击。”
“怎么会这样?”
“我们也不知道。”季荀道,“榕树族在桃花岭定居已久,自然要庇佑一方百姓。此事发生后,我们立即派人前往调查,可全是重伤而归,甚至就连里面是什么都不得而知。”
季朝云垂下眼眸,眼中带上一丝忧色:“所以你们才会在桃花岭中假装有妖邪害人,避免百姓取道荒山?”
“正是如此。”
屋内一时沉默,凤祁忽然道:“攻击你们的,是妖还是魔?你们可有看清那东西真面目?”
季荀摇摇头:“我族中都是些百余年寿命的小妖,最长者不过几千岁,修为更是不值一提。能在那东西面前保下命来已是不易,哪里还能分得出神去看那是什么?”
凤祁狐疑地皱起眉头,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之下,只有老族长咳嗽两声,小声问:“荒山?你们在说什么荒山?”
“爷爷,您又记不清东西了?”季荀眼神似有些无奈,“就是桃花岭再往东走几里地的那片荒山啊,以前有浓雾遮蔽的,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族长嘟嘟囔囔说着,又探头去问他,“你们说荒山怎么啦?”
“……”
季朝云偏头看向季荀:“族长这样……多久了?”
“从你离开前几年就有些,不过这些年越发严重了。”季荀叹息着摇摇头,“爷爷年事已高,许多事情早已经记不清。不过啊,他平日还时常念叨你,从没有忘记过。”
老族长不乐意了:“胡说什么,别的我也从来不忘。”
“好,您没有忘。”季荀顺着他的话,轻声哄道:“您现在需要好生修养,孙儿扶您回去吧?”
“我不走。”老族长道,“朝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我要与他叙叙旧。”
季荀迟疑地看向季朝云,季朝云朝他点点头:“无妨,我陪陪老族长吧。”
“就是,你先带朝云的夫君下去歇着吧。”
“?”季朝云一愣,忙道,“族、族长,他不是我的——”
老族长问:“不是什么?”
季朝云下意识瞥了眼门边的凤祁,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那个词:“他不是、不是我的……”
“哦,我明白了。”老族长关切地问,“尚未成亲?”
“不……”
“若是这样那不更好?”老族长似乎一下来了精神,笑道,“我榕树一族成婚的风俗你没见过吧,有树灵庇佑,必能让你们相守一生。阿荀,你安排下去,立即准备准备。”
季荀先是一怔,而后应道:“是。”
“不行!族长,我——”
“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孩子就是脸皮儿薄。”族长打断他,道,“没关系,有爷爷在,就算你成了仙,我们树妖族的树灵一样庇佑你。”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
“老族长,您就别逼朝云了。”凤祁忽然开口,眼底含笑。
季朝云朝他投去个求助的目光,却听凤祁继续道:“您也知道朝云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怎么可能认下来。您二位先叙旧,此事我们容后再议吧?”
“……”
这人故意的吧?
季朝云狠狠瞪向凤祁,老族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拉过季朝云的手小声道:“那我不说了,朝云你别生气。”
“……”季朝云扶额,虚弱道,“不敢与您置气。”
凤祁憋闷了一路,难得言语占了几句季朝云的便宜,心情变得愉悦了些。
几人向老族长告辞离开,季荀将凤祁送到另一株枝头上的外客住所。
季荀道:“榕树一族住在树屋之上,也不知仙长能不能住得习惯,还望包涵。”
“习惯,我喜欢住在树上。”凤祁在屋内环视一周,随口道。
季荀稍稍有些惊讶。
榕树妖不善修行,修为低微,更是看不出凤祁的原型为何。此刻听他这么说,这才隐约猜到一些。
这树屋并不大,一眼便能看得通透,凤祁将目光从内室唯一一张竹榻上收回来,问:“我与朝云……住一间?”
“是族长的吩咐。”季荀道,“说来见怪,老族长近来越发迷糊,先前朝云又曾与他提过自己有心系之人,这才误以为二位是……”
凤祁眉梢一扬:“没误会啊,我们就是这种关系。”
“啊……?”
凤祁没再解释,他兀自进屋,在桌边坐下:“少族长现在可有空闲,有时间聊聊朝云的事么?”
季荀问:“你想知道什么?”
凤祁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对面:“只要是关于他的,什么都可以。”
“……大约是五十多年前,爷爷将朝云带了回来。”季荀抿了口茶水,徐徐道,“他那时受了重伤,足足卧床了三个月,才勉强能够下地。而下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练功。他说他要飞升。”
“我那时才知道,他身上的伤,便是飞升失败留下的。”
“爷爷与朝云一见如故,甚至将榕树族后山的山洞留给他修行。五十年,他尝试了三次飞升,可三次都失败了。”
凤祁手指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可他毫无察觉。
“飞升雷劫任何一次都是伤筋动骨,我们所有人都劝过他放弃,可他就是不肯。”
季荀顿了顿,又道:“他最后一次飞升是在五年前。他引来飞升雷劫,雷电在后山肆虐了整整一夜,龙吟声响彻山谷。那一夜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朝云,但我和爷爷都明白,他那是终于成功了。”
凤祁闭了闭眼,许久没有开口。
五十年,他在书院逍遥快活,季朝云却在一次次受飞升雷劫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