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曾经去下界找过他,可怎么都找不到。后来,渐渐有传闻说君晏叛逃至下界为妖,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君如琢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沉重而悲哀,“……我宁愿他已经死了,也不想看他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
可他没有。
当年那个伤痕累累,修为尽失的少年,在人间流连三百余载,改名换姓,褪去一身仙骨,堕仙成妖,又重新飞升,再次站上了这片仙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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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祁回到文曲峰时,早就过了宵禁时间。他步入熟悉的庭院,在石桥边站定,隔水望向季朝云卧房紧闭的门扉,以及窗上跳动的烛火。
在君如琢告知他真相前,他心底其实已经隐约有些猜测。
季朝云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他对仙域的排斥与反感,还有君如琢对他超乎寻常的态度,都不该是一条初登仙域的妖龙会有的。
可真相依旧超出他的想象。
凤祁不敢去想,那叛出龙族,根骨全毁,在人间空等的三百年,那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什么,支撑着他直到现在。
他到底在等谁?
一阵莫名而尖锐的刺痛从心口处蔓延开,凤祁眉头蹙起,抬手紧紧按在心口处,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吃力。
自他有意识起,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失控的情绪,陌生,却又像是本应如此。
屋后隐约有响动传来,一下将凤祁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循着响动绕过屋舍,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屋后的灵田里,正在躬身给灵草浇水。
季朝云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腕骨。半散的长发被他用一根束带系在脑后,只在额前垂落几缕,比往日多了几分利落。
他素白的衣摆和手上都沾了些泥,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凤祁远远看着他,只觉眼眶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在看什么?”季朝云直起身,疑惑地问。
凤祁掩饰般移开视线,微微哑声问:“你又在做什么?”
“给你的宝贝灵草们浇浇水,看不出来么?”季朝云弯下腰继续先前的动作,“你这灵田都几日没打理过了,这些灵草本来就娇贵,你这样怎么可能养得活。”
“你操心这么多做什么,养不活也不让你赔。”凤祁问,“今晚怎么不去修炼了?”
“静不下心,还不如找点事做。”季朝云含糊地回答一句,又道,“反正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干苦力还债,你先前自己说的,打理一次灵田是三颗灵石,别赖账啊。”
凤祁小声嘟囔:“没真想要你还。”
“什么?”
凤祁:“赎回你的荷包共花了五千灵石,江城出了三千,余下我找徐子行又要了两千。他当初卖你的荷包换了一千,剩下一千算是给他的教训。我们已经两清,你不欠我。”
这事季朝云其实是知道的。
凤二殿下从不会让自己吃亏,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自己出这个钱。只不过按照他之前的说法,勒索江城和徐子行赔偿是他的手段,季朝云欠他的债又是另一码事,不能一起算。
为此季朝云甚至觉得,凤二殿下如果哪天真把积蓄花光,去海市当个奸商一样能活得滋润。
季朝云还在奇怪此人为何转性,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心底油然而生一丝危机感,小心翼翼问:“你要赶我走啦?”
“……没有。”凤祁皱眉,“你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这种人?”
“难说。”季朝云手下动作不停,但语气显然轻松了些,“你不知道书院内公认,心思最难捉摸的就是你么,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凤祁轻轻笑了一下:“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什么?”
“你过来,我告诉你。”
季朝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此人今晚哪里不太对劲。可凤祁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端倪,他斟酌片刻,放下手中的东西,深一脚浅一脚跨过灵田朝凤祁走过来。
“说吧,你又怎么——”
他话音未落,忽然被人抱了满怀。
凤祁弯下腰,双臂用力收紧,仿佛要把季朝云揉进怀里。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去心口那始终萦绕不去,仿若凌迟般的痛处。
季朝云僵在原地,但神使鬼差地,没有把人推开。
故人相见,他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些事情早已是过往云烟。他能让自己不去想云海遨游的自在逍遥,不惦念深海龙宫的优越生活,不惋惜那永远找不回的傲人天资。
可是……经年无法愈合的旧伤就算已成了习惯,猛地被人撕开一角,依旧疼得彻骨。
疼的时候有人能抱一下自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季朝云放任自己埋在凤祁怀里,深深呼吸,持续整晚的阴郁终于一扫而空。可凤祁依旧维持着拥住他的姿势,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
季朝云疑惑地皱了皱眉,他轻声开口,声音因为呼吸不顺有些发闷:“凤祁。”
“嗯?”
季朝云思来想去,这人情绪这么反常只有一个可能。他从凤祁怀里挣脱出来,抬眼看他:“天枢仙君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你赶出书院了吗?”
凤祁:“……”
他把人放开,耳根微微有些发红:“没有,想什么呢。”
“我还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季朝云后退半步,神情同样有些不自在,“好端端的,做什么动手动脚。”
“……”凤祁轻咳一声,含糊道,“没事,看你大半夜认真干活,奖励你的。”
季朝云一言难尽地看向他。
两人僵持片刻,半晌,季朝云无奈道:“算了,永远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先回房了。”
“你等等。”凤祁道,“先与我过来。”
凤祁把季朝云带到自己卧房门前,进屋,从桌案上抄起一本薄册子走出来,递给他。
季朝云问:“这是什么?”
“秘境试炼的解法。”
季朝云准备翻阅的动作一顿。
“秘境试炼是玄黄两级弟子一同参与。进入秘境时,按照事先划分的队伍,你们会进入第一关,破阵。石人阵通常要五到六人可破,你们只有三个人,就算你们现在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但论是时间还是灵力损耗,都会比旁人多上一倍。”凤祁指了指季朝云手里的簿册,道,“除非用我的方法。”
季朝云眼眸敛下:“是宋师兄告诉你的?”
凤祁没有回答,继续道:“我当初独自一人破阵,耗费的时间甚至比寻常队伍更短,但这需要足够强大的灵力。不过你们三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怎么也说不出“灵力不足”这几个字。
凤祁转开视线,道:“你们三人用这个方法配合,若不失误,应该能将破阵时间缩短到与寻常队伍相同。”
“击溃石人阵后,你们将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进行第二关,诛邪。”
凤祁道:“秘境内散落了无数妖邪,每斩杀一名记一分。除此之外,秘境内共有五处神秘区域,独自或合力斩杀里面的守护凶兽,每人可记十分。待到五只凶兽都被诛灭后,则秘境考核结束,以最终分数进行排名。”
“……这里面除了有石人阵的破解之法外,还有一副秘境地图,上面标注了所有迷阵、陷阱、妖邪所在,以及五处神秘区域可能的出没之地和解法。”
季朝云沉默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
凤祁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想也没想道:“很早以前就写了,我写给自己看的,不行吗?”
以他的修为和天赋,自然不需要写给自己看,这个谎言拙劣得有点可笑。
凤祁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含糊道:“总之你拿回去,把几个关键点好生记下来,到时候就算最终名次不高,也不至于落到丙等。”
可季朝云却摇摇头,将手中的簿册递还给凤祁:“我不能收。”
“你——”凤祁瞬间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劝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秘境考核的是弟子的团队协作和修为功法,许多弟子在考核前都会去找高阶弟子询问秘境内的情形,这并不算违规。”
“那石人阵的解法,也是可以随意透露的么?”季朝云问。
凤祁一怔。
季朝云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一直靠别人走下去。”
从离开灵渊海,到凡间辗转的三百年,再到堕化成妖,渡劫飞升,他没有任何一次不是靠自己挺过来的。
凤祁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别忘了季考若通不过,你就要离开书院了,你不是一直想留在这里吗?”
“我只是相信,我可以凭自己的力量留在这里。”
季朝云隔着衣物触碰到那散发着热度的荷包,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抬起头,视线越过屋脊,天上繁星璀璨,月华如洗。
他知道,在这片夜空之上,隔着九十九重天的距离,便是神域所在。
“凤祁,我想做的不只是留下。”季朝云眼底倒映着漫天星光,轻轻道,“我曾经以为只要站在原地等,就一定能等来想要的东西,等来想见的人。但后来我才明白,除了等待,我有别的选择,那就是亲自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