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日都在屋外闲转。
冰雪之中,国境线几乎被埋没。在小镇尽头多站一会儿,应泽就会觉得,眼睛发蒙发痛。他不想折腾自己,可心里的忧思还是要将应泽淹没。
孟越在被手机震醒之后不久,就面对一个苦大仇深的男友。
孟越诧异,心道:不是吧,这么不想看见我?
他倒是很清楚,这不可能。
所以是有其他问题。
应泽开车,孟越等他主动询问。
他看出,小泽有几次想要开口。但不知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
这么反复,一直到车子即将进入镇里。应泽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踩了一脚刹车。
他转头看孟越,说:“孟越,我——”
孟越说:“等等。”
应泽一顿。
他眼睛一眨,似乎不明白孟越想做什么。
孟越说:“小泽,我忽然发现,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叫我全名?”
应泽眉尖拧起一点。
孟越语重心长,说:“这样不好。”
有他这句话当开场,应泽原本想好的台词、酝酿好的忧思再度被冲散。他沉默片刻,一面觉得小叔病重,不知缘故,自己却能因为男友的一句话而轻松,这实在不好。
一面又想,从前在海城,自己与小叔相隔不远,一年到见面次数却最多一手数完。当初孟越抱着谨慎心态,觉得小叔有问题,应泽也很快接受,并不因为应柏是自己亲人就据理力争。
那时候,应泽觉得自己亲缘淡薄。
但这时,他的忧心,同样是真的。
他带着点自嘲,想: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吗?
不过话说回来,小叔的事,不急于眼下一时三刻。
所以到最后,应泽还是放松下来,接上孟越的话。他脸上的忧色被冲散了,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说:“嗯,好像是不太好。”
但应泽也要为自己分辩,表明一个称呼而已,不代表他不爱男友。
“之前那么多年,叫习惯了。”
对他来说,“孟越”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非常亲昵的称呼。
两人就这个问题讨论片刻。
孟越看出应泽心里有事,所以也没其他表示,只正经地在嘴上说:“之前舒服的时候还知道叫‘老公’,结果一下床,就翻脸不认人?”
应泽脸颊发红,说:“也不能平时就这么叫吧?”
孟越笑盈盈地说:“为什么不行?我也这么叫你啊,小泽老公。”
应泽有点败给孟越了。
在床上放开了,当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别说区区一个称呼,就是更孟浪的话,也能顺利从嘴巴里冒出。可当下,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若千钧重。在孟越的注视下,应泽花了很大精力,终于嗫嚅一声:“老公——”
孟越笑道:“哎,多叫叫就习惯了。”
应泽手肘放在方向盘上,手撑着额头,喃喃说:“习惯不了吧?”
孟越失望叹气。
他看应泽是真的为难,终于勉强答应:“算了。”
应泽说不上自己是莫名失落,还是松一口气。
孟越自言自语般,说:“虽然小泽只叫我名字,但我知道,小泽对我一片情深义重。”
应泽失笑。
孟越说:“所以呢,”他峰回路转,“有什么事的话,告诉我啊。”
他温柔地看应泽。
“——大学的时候,咱们都能一起解决问题,怎么到这会儿,你反倒那么犹豫?”
这话直直戳进应泽心里。
他有一刻恍惚,夹杂着十足的满足、快乐,觉得这次分开再重聚,孟越丝毫未变。
至于是否真的“丝毫未变”,孟越暂时不发表看法。
他听应泽说了清心道长的情况。
应泽说:“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敲个边鼓,给小叔说,嘉诚每年都有员工体检名额。今年我出来了,但体检是早就交了费,也是大医院,虽然只有几千块,但小叔需要的话,可以去一下。”
在平常,清心道长真的需要应泽送他体检吗?
不需要。
这件事,应泽与清心道长心知肚明,并且彼此都知道对方心知肚明。
所以这话出来,就是在含蓄表示:我知道你身体出状况了。
清心道长叹口气,这才说了实话。
他没追究应泽是怎么知道的。总归是小辈对自己的关心。
清心道长也说,只是早期,医生那边说很有希望,所以应泽当然还是先处理手上的事。
此刻,应泽:“小叔这么说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怕他下一句话就是告诉我,要我找你帮忙。但——”
但清心道长像是提前知悉了应泽的忧虑,所以他反倒说,自己当了那么多年道士,最知道天地有常。生老病死,都是应该的。
应泽:“他竟然反过来安慰我。”
应泽:“这让我觉得,很不好。”
应泽没有明白说,但孟越知道,应泽这会儿像是见到一面镜子。他照出了自己内心的一丝阴霾角落。
而在讲完一切之后,应泽松了口气,反倒笑了下,说:“感觉我是在把自己的苦恼推给你。”
孟越说:“嗯,应该这样。”
应泽:“应该吗?”
孟越:“你只是直面了一个我这边会在很多年以后才出现的问题。的确有点为难你。”
应泽微微苦笑。
他因为近来忧思,也因为出行以来的各种饮食、作息不习惯,脸颊有少许消瘦。
这无损于应泽的隽逸,反倒多了点别样气质。
孟越心想:什么样的小泽,我都很喜欢。
口中说:“你应该果断一点告诉我。小泽,我喜欢你依赖我、把问题推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陷入沉思.jpg
可能因为做好不要全勤的心理准备了,所以更新时间也随心所欲了起来……
溜了溜了
ps.以后的更新大概就是今天这种频率,六七点一更,之后大概Maybe最少二更,三更随缘叭,反正12点以后最多只有一次更新=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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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四站
孟越听出,应泽的烦恼,说到底,并不在清心道长身上。
如果清心道长不表明态度,应泽或许还要因此挣扎、看不清关键所在。可当下,清心道长明确表示过死生无常,人各有命。他也看过那本志怪小说,知道孟越可以帮自己消解病痛。但他不需要。
这让应泽明确意识到,自己是透过小叔的情况,看到很多年以后的自己。
应泽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孟越笑了下,回答:“你在这种问题上自私,也是为了我啊。”
他巧舌如簧,偷换概念,把应泽的忧虑完全压给自己,说:“小泽,你爱我,所以不愿意在几十年后让我寂寞。”一顿,看应泽表情,补充,“——再怎么说,我爸妈到时间,总比你到时间要早。之前我和你说过,我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怎么选。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
应泽看着他。
而孟越瞧应泽的眉眼,男友背后是因临近国界线,所以已经多了异域风情的小镇,还有茫茫白雪。
这一眼,好像天地孤立,应泽身在其中,身边再没有其他人。
只有孟越。
孟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好像滑到一个危险的地方。
他喜欢应泽在嘉诚时的意气风发,也知道应泽在嘉诚时的疲惫辛劳。而现在,孟越有能力独断专行,让应泽只面对自己认为“好”的情况。
小泽出门在外,虽然也见了相关产业老板,但更多时间,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孟越身上。
孟越想:我其实……喜欢这样。
但应泽不会喜欢。
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不止是孟越的男友,也是嘉诚老板,胡婧的上司,应松的儿子。正因为在意应泽,所以孟越会在自己喜欢的状况与真正为应泽好的情况中权衡。
他偶尔觉得自己这会儿的心态太冷酷。可到后面,真正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孟越才清晰感觉到区别。
自己面对应泽,永远不会真正“冷酷”。可看其他人时,见他们辛劳,见他们手上的冻疮,见他们忙碌一天之后坐下来喝一碗罗宋汤,孟越心无波澜。
他像是以另一种视角,雾里看花,看人间万物。
在车上,孟越最后给应泽的答案是:“虽然这样,但因为我爸妈在你之前。”
说到这里,孟越甚至笑了下。
“至少你会提前知道答案吧?”
这话说出来,应泽心中一紧。
他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挤压。
他想问孟越,你真的不觉得这个回答有问题吗?
但对上孟越的视线,应泽又想:哦,他知道。
他也知道我知道……
孟越和应泽没在那个小镇上停留太久。
两人商量接下来去哪里。按孟越说,运气好的话,或许只用去一个地方。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很接近于某个临界点。而孟越的目标,是稳妥地停在那个临界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