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谰茫然地看了过去,只瞧见一微弱的灰点飘飘悠悠地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摊开手,那灰点落入他的掌心,瞬间消失不见。
“辛苦了。”那人说罢,身形急速向后退去。夜谰更为诧异,暗道他倒是不辛苦,就是有点命苦。此番他莫不是被雷劈死了?死得也太敷衍了吧?
他可怎么跟小猫咪解释?
百里之外,赫辛夷与程雪疾的追逐戛然而止。程雪疾忽然痛苦地蜷腿跪了下来,迅速缩回人形,捂着心口在地上翻滚着。
赫辛夷大惊失色,忙飞过去抓开他的手,愕然发现他的心口上出现了一个符印,缓缓绽开莲花状的图案。
“同命血契九重?!”赫辛夷心里咯噔一声,举目望向雷鸣不断的峡谷。这是同命血契的最高重——易命。主公将寿命渡给了他!
“夜谰……”程雪疾恢复了一丝神智,若有所感地翻身挣扎着爬了起来,往前方走去,却双腿一软又拍在了地上。赫辛夷再将他搀起,低头一看,发觉他的肚子上还有另外一个印记。一上一下两道印记似是在相互争斗,一明一暗地不停闪烁。程雪疾也随之抽搐了起来,额头渗出一层虚汗。
糟了,这两道不同的力量会撑碎他的筋脉!赫辛夷焦急万分,将手覆在他的肚子上,试图用妖力扼制住这个邪门的咒印。
“夜谰……你快回来,你快回来……”程雪疾无措地抬起手伸向天空。他看见天空之外是一片黑暗,夜谰站在中央来回寻视,似是找不到出路。无数星辰环绕着他,不动声色地贴了过去,仿佛要将他湮没……
……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宗祠地下,老蛟忽然跌坐在地,摊开双手不停地颤抖着,脸上的笑容可谓扭曲到恐怖。
连枫游愕然,看向他的手心,正瞧见一个黑色的咒印在缓缓变大,很快便填满了他的掌心。
傀儡咒?连枫游心下微惊。这咒术是夜氏禁术,纵使夜谰也可能不曾知晓。然而他是知道的,不但知道,夜氏全部禁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为他是阴魅体,老蛟用来藏禁术的密室早就被他摸了个清清楚楚。
所谓傀儡咒,施加后一般需要较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咒印侵蚀进对方的神魂后,能够剥夺意志,控制他的行动。然后此术消耗很大,稍有闪失便会反噬。老蛟冒着危险,将傀儡咒施展给了谁?在他的印象中,老蛟许久没接近过旁妖了,难不成……
“该死,怎么还没反应?!”老蛟嘀咕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似是恨不得钻进那咒印中。
连枫游轻咬嘴唇,蹲下身攥住了他的手腕,细声细气地问道:“老祖宗,您这是干什么呢?”
“我知道,那小子结了血契。”老蛟没有抬头,面色逐渐变得惨白:“他跟那肮脏的野猫结了血契!幸好老夫未雨绸缪,早早在那野猫身上布下了咒印。今日,咒印已成,他的行踪已完全掌控在老夫手中……只要那野猫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反咬一口,重伤于他,子母剑的残力还会生效……枫儿……”
他抬起头,眼中除却狂喜还有一抹癫狂:“准备好迎接你的新生。就在这里,面对我夜氏列祖列宗,你,终于可以摆脱蛇族的身……”
他话至一半,突然双目一滞,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连枫游的眼中摇曳着诡异的绿光,指尖一点点陷入了在他的掌心。漆黑的蛇毒迅速灌了进去,咒印膨胀了一瞬,骤然收缩,变成两滴血点。
“老祖宗,这场戏,该散场了。”连枫游抬起手,缓缓伸向老蛟的脖颈:“我等到今天,就是为了破解你长生之谜。如今看来,你也是会死的,倒是我高估了你。”
带着剧毒的尖爪没入了老蛟的肌肤。终于要结束了,一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而是浓浓的落寞。
“你如此厌弃着我的身份,最后却不得不重新选择了我,这算是你的报应吗?”连枫游凝视着如藤蔓般在肌肤下蔓延的蛇毒,心竟也跟着疼了起来:“直到不久前,我还留有一丝侥幸。我觉得你就算再残忍,对待养育了百年的谰哥,总能生出些感情……”
他笑笑,只觉得出离得讽刺:“谁知谰哥不但不是夜氏妖,甚至连妖族都不是……你毁了他,他本该做无忧无虑的神明。”
最后一滴蛇毒侵入了老蛟的身体,老蛟的头颅蓦地垂下,没了声息。连枫游茫然地收回手,看向他身后祭坛,思索着该如何破坏掉它。岂料随着一道细微的破碎声,老蛟的身体骤然化作黑烟散去。紧接着,整座密室都晃动了起来,庞大的蛟身拱破地面下,长啸而出……
☆、【谢谢】
夜谰呆站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繁杂的星星,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发觉有点模糊看不清,不禁心起思量。
血契已经结到九重了,如果他真的“无疾而终”,程雪疾将分享他剩下的寿命,也算没有浪费。只是他的“洗心咒”失效了,小猫咪难免会哭鼻子。
所以为了不让小猫哭,还是找找出路吧。夜谰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隐约感觉到一丝孤独。他好像是这里唯一的活物,除此之外尽是虚无。繁星无言,明暗交替地浮动着,没有指引亦没有出路,似是遗忘了他。
走着走着,他突然被一颗奇怪的星子吸引了视线。这星星的颜色相比之下稍深了些,白光里透着一丝红色,不管他往哪边走,都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伸出手触碰星星,那星子竟跟懂事一般,主动靠了过来。一时间,眼前一片大亮,仿佛星辰的光芒坠入了眸中。无数破碎的画面飞速掠过,最后在正前方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向他伸出手,旋即攸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巧的庭院,周围环绕着古旧的院墙。一人跪坐于门外长坊的蒲团之上,垂首细细地缝补着手中衣物。
夜谰怔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人瘦弱不堪,长发遮住半边面颊,看上去年纪很轻,显得高高隆起的腹部十分不协调。
夜谰克制不住地走了过去。白杞似是有所感,抬起头瞥了过来。目光交错,二者皆微微一愣。夜谰从她憔悴的面颊上看出一抹悲伤,拘谨地坐在一侧,沉默不语。
“……你又是谁啊。”出乎他意料的是,白杞竟主动出了声,沙哑地问道:“你是人是妖,是活是死?死人的话,我现在管不得你。”
“……就当我是个死人吧。”夜谰想唤她一声“娘亲”,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叫不出来。或许是因为此时的白杞过于年轻,看模样很可能还未及笄。
“歇息一下,就走吧。”白杞又低下头,看向手中衣物,似是觉得针脚做得不够好,便一点点挑着线拆开了。
夜谰将视线投向她的腹部,总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这里头,装着他吗?几个月了?娘亲怀他辛苦吗?
正想着,白杞的手忽然一抖,针尖扎破了手指,溢出一滴血。她呆呆地看着那滴血落在衣服上,晕开一个圆圈,忽然落了泪。
夜谰大惊,忙问道:“怎么了?扎疼了?!”
白杞不说话,就这样攥着衣服无声地抽泣着。夜谰想去抓她的手,却被避开了。白杞将衣服放在一旁,按着受伤的手指轻声道:“我没事。”
夜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缝补的衣服,发现是给小孩子穿的:“这是给你未出世的孩子穿的吗?”
“嗯。”白杞落寞地看向衣服:“可是我缝不好。”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夜谰忙不迭地说道。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夜谰见她面色惨白,关切道:“你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有过孩子吗?”白杞突然问道,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你这般年岁……应是没有。”
“我没有孩子……”夜谰克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发觉根本不敢想他的儿子能是什么德行。
“真好。”白杞苦笑,轻抚自己的腹部,似是在自言自语。
夜谰心情复杂,许久后低声问道:“你……不期待这个孩子吗?”
“期待?”白杞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地回答道:“这个词,太遥远了。我早已没有任何期待。”
“对不起。”夜谰不安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嗫嚅许久后终于艰难地问出一句:“既然不期待,为何还要生下他?”
白杞一僵,缓缓抬起头探究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问这些。”
“我,一个过路人罢了。”夜谰回避着她的目光,看向低矮的院墙:“我只是觉得。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生。这样……”
这样,你也不会死了。
“我没有选择。”白杞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指着天上的白云说道:“这个孩子,是从那里来的。”
夜谰茫然,见她看着天空出神,没话找话似的说道:“想好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
“谰。”白杞喃喃着:“一切都是谎言……”
夜谰一颤,手抓住自己的衣袖几乎撕裂。原来如此,原是“满谰诬天”的谰字。他本以为自己的名字承载着什么特殊含义,结果到头来,只剩下一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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