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万算,他没能算到纪燃当时的体力,已经到不了约定的地点了,他昏倒在了半途。
那年冬天,他在浅水潭边苏醒,急需寻找自己的内丹,不然就会立刻丧命。
当他千辛万苦赶到纪燃身边的时候,却发现他活了过来,只是再也看不到自己,更记不清当时的约定。
纪燃搬走了,他连踏出这座山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即将死在雪地里,临终前,曾经被他摸过头顶的鹿群纷纷来到了这里。
它们将自己体内的光脉借给了他,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会向山中生灵借光脉续命,越来越多的动物,植物,死去了,在这片庞大的山林中,它们的死亡变得微不足道,毫不起眼。
这样的做法不是没有副作用。
山神化为山鬼,他在阴暗的山林里变换形态,越来越狰狞,越来越诡异。
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熬不下去的时候,山林告知他,纪燃回来了。
他的躯体越来越沉重,死亡气息遍布皮肤,腐烂的淤泥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上掉下来,为了让纪燃回忆起一切,他向山林借了更多的光脉,他想要活下来。
山林也知道,唯有他活下来,它们才能一直存在。
所以它们毫不吝啬地向山鬼奉献了自己。
如今,它们的奉献得到了回报,山神活过来了,将光脉还给了它们。山林重新变得欣欣向荣,万物生机盎然。
“我能做到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守护这些山林。”少年道。
“所以山林在你危难之际,反过来守护了你。”纪燃笑了笑,“对了,那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我该叫你什么,你有名字吗?”
少年摇了摇头,无论过了多少年,也依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我没有名字。”
纪燃唔了一声,“你看,你以痛苦为食,被你触碰过的人,无论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都会峰回路转,只剩平淡,无需任何药材,便能医万物心病,为他们祛除苦痛。我给你起个名字,不药,如何?不药而愈的不药。”
少年笑得灿烂,不断在唇齿间琢磨着这个名字,“不药,不药……”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这会儿,倒是梁星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我们还有事,既然他已经完成了你们之间的约定,那我就先把人带走了。”说完便攥着纪燃往回走,一路上面色阴沉。
纪燃被他攥地手腕有些痛,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星野兄,你生的哪门子气?是我惹你了么?”
梁星野松开他,只说了一句,“你好像很喜欢帮被人取名字啊。”
偏偏纪燃到现在都不知道星野兄在气什么,“哦,你说不药啊,怎么样,星野兄,你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我越想越觉得合适呢。”
这下好了,某些人本来就有点气,现在完全是被气得不行,丢下纪燃就走了。
纪燃在后面追了几步,“诶星野兄你等等我,我好歹也是个病人,还未病愈呢。”
回去之后,自己对着铜镜照了照,背上的三道伤痕,又消失了一道。
纪燃有些小纠结,“怎么还有一道好不了?”
先前的这两道伤痕他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忘了和不药的约定,导致后来不药从山神变山鬼,不药自身难保,自然不可能每年春天吸食宋雨的痛苦,这也就连带着院子里与百年茶树合为一体的宋雨时时刻刻处于煎熬之中,成妖成魔。
难道说,这第三件事,与前两件事也有什么关联?
纪燃穿上衣服,猛然想起,“佛牙呢!”
他跑到院子里找了一番,星野兄好像打定主意不跟他说话,躺在屋顶上看星星。
纪燃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梯子爬了上去,“星野兄,你看到佛牙了吗?”
梁星野扭过头去,将头转向另一边,闭上眼睛睡觉。
纪燃不乐意了,磨磨蹭蹭走到他身边,戳了戳他的脸,“先前你出去探查,许久不回来,我有些担心,便让佛牙去找你,可他到现在都没回来……”
梁星野承认,自己听到那句“我有些担心你”的一瞬间,心软了下来。
他睁开眼,“梁伯呢?梁伯在不在?”
纪燃摇了摇头,“梁伯也不在。”
梁星野将钝剑带在身上,起身拉着纪燃的胳膊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纪燃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下了。
“去作坊找找看。”往常经常能看到梁伯在作坊里制茶。
茶庄的制茶作坊,就在最后方,那地方有一块平地,平日里太阳好的时候,梁伯经常会把茶叶搬出来晒晒。
可今夜,那片平地上,竟跪着一人。
佛牙的手脚都被捆绑着,就跪在院落中央,在他的面前,摆放着四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梁伯拿着一把砍刀,就站在佛牙的身后,眼底凶光毕露,他死死地将佛牙的头按在地上,“砰砰”地撞击着地面,“看看他们……这些都是你造下的孽,你理当给他们磕头!”
第80章 孽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伯,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佛牙。”看到这样的情形,纪燃自然是要上前规劝的。
“无论佛牙从前做了什么事情,你都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呵呵……他做了什么……”梁伯用力地将他的头按在地上,连续几次,佛牙的额头上已经渗出血来,“你自己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
佛牙的表情很平静,他可以反抗,可这一次,他似乎并不想反抗。
在面对面前这四具大大小小的尸首时,他的内心不是没有波澜。
这些都是他造下的孽啊。他转身便将这些罪孽遗忘了,痛苦的,都是幸存下来的人……
佛牙无比坦陈地看着那些尸体,“阿弥陀佛,你们不用为我求情,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纪燃有些担心佛牙现在的状况,他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佛牙,你把话说清楚!”
佛牙握紧拳头,“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我刚得知我全家都被满门抄斩了,我一面难过,一面又觉得我获得了自由。那会儿我的脾气很怪,刚从天禧寺出来,杀过不少人,我到过这个茶园,是我杀了梁伯全家。你们走吧,不必救我,我罪有应得。”
梁伯的情绪十分激动,“你们听到了吧,我没有冤枉他!”
他忽然看向纪燃,用砍刀指着他,“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用唯一一颗妖丹,从你们纪家手里,换来了这座茶园,我满怀希望地安定下来,以为从此可以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你呢?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让你在茶园留宿!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梁伯越说越心痛,“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原来梁伯就是当年纪家找了许久的神医……
梁伯痛心疾首,“若是……若是我没有救你,若是我没用那颗妖丹换来这个茶园,那么当天死的,就是你的家人。”
梁伯阴狠地看着纪燃,“我救了你的命,你却与这种人为伍?呵呵……若我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你死!”
“不关他的事!”佛牙抬起头来,满脸泪水,“你别害他们,星野兄,你带纪燃走!别管我!”
纪燃身后,梁星野沉思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按照佛牙说的,拉着纪燃转身就走。
“走,你不该管这件事,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
纪燃力气小,拉扯不过他,一边走,一边回首,他有些恼怒,“星野兄,佛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朋友,是,他以前是做了很多错事,可是现在的他早就和过去的他不同了……”
梁星野将他攥到屋子里,关上房门,整个人就背靠着那扇门,“纪燃,你现在说这些,都是因为你把佛牙当朋友,你站在他的立场上帮他辩解,可你能不能站在那些死者的立场上想一想?杀人偿命,他犯过的错,不会因为他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就不存在了。极北,他怂恿画皮师杀人谋皮,他自己渔翁得利,顺理成章地将剥了皮的尸体做成血尸;石原,宛凝阁幕后的主人究竟是谁,你不会猜不出来。现在到了岭南,依旧有他犯下的错事,你仔细想想,单单是我们走过的那些地方,都有他犯下的错事,那么那些我们没去过的地方,他杀过多少人?害了多少条无辜性命,你清楚吗?那些人的家人怎么办?谁来还他们一个公道?”
纪燃怔住了,心中无比纠结。
他知道佛牙无恶不赦,可这段日子的相处,他也知道,佛牙是那样渴望走上征途。
他只是迷路了,他渴望被救赎,若是可以,他愿意穷尽一生去弥补之前犯下的那些过错。
但像星野兄说的那样,站在受害者的那边一想,死去的人,需要一个公道……
他越是纠结,背上的那道伤痕就越是疼痛,好似溃烂进骨子里。
窗外,百年茶树树干上的那道刻痕里,不断迸发出金色的光芒。
“那棵树是见证者,它在召唤我……”纪燃在此刻,终于明白了这棵树一直以来存在在这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