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庭芳面色一变,眼神如箭,负于身后的右手一张,一条长鞭已握至掌心。
古木之后,却是走出来一个人。你猜是谁?原来还是白式微。白式微不是被容庭芳一尾巴打到山里去了么,怎么会在此地,他若在此地,容庭芳和余秋远竟然没有半分发觉?等白式微走出树荫,容庭芳才皱起了眉头。倘若这是白式微,未免过于苍老了一些。他脸上的皱纹比山石上的褶子还多,胡子像是堆砌的雪,一双眼睛却是贼亮——透着血红。
容庭芳:“……”他问余秋远,“他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
“鬼样?”白式微桀桀笑了笑,“鬼样,岂非是拜你们所赐。”
关他屁事,别他妈什么事都往他头上扣,容庭芳连蓬莱都没放在眼中,何况是区区一个白式微。这人几次三番纠缠至此不知悔改,也许他真不该留一丝善心饶人一命。容庭芳很不耐烦,负手道:“自己死,还是我帮你一把,你来选。”
白式微像听到什么笑话,他道:“闻人,啊不,容大尊主。在说这句话之前,恐怕你要先担心一下自己。”他拿眼神示意了容庭芳与余秋远脚下的碧潭。“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是炼狱谷,谷中既然是地火,为何偏偏地处有一汪潭水?”
“……”容庭芳没作声。
白式微猛然收起笑,眼神阴骘:“自然是给你陪葬的!”
他忽然举起手中握着的一块玉盘!
容庭芳心头一动,这块玉盘似乎和他先前在山洞中捡的一个模样。但容不得他细想,就见白式微涨红了脸,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那玉盘朝容庭芳投掷过去。然而力气再大又如何,容庭芳连躲也未躲,一鞭甩去,轻而易举将那玉盘打了个粉碎。
他将那些石灰掸开,由得它落入水里,嘴里不依不饶:“你就这点本事了?”
可是分明一击未中,白式微却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他过于枯槁的身体委顿下来。眼神透着股复杂:“本事?呵呵。”
白式微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越过了容庭芳,看他身后的余秋远。
“我有没有本事,你想起我的那一天就会知道,求我也来不及。”他往前探了一探,轻声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要你——”比我凄凉一万倍!生不能荣光万丈,死不能魂归故里!亲友分离,永无挚爱。永远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那番话在喉间滚了一圈,白式微目光透露出狠毒,却轻飘飘只送了两个字。
“我要你——后悔。”
后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容庭芳扯了下嘴角,不为所动。目光中却露出狂姿傲态。
“要本尊后悔,除非天崩地裂。”
白式微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
余秋远皱着眉头,这个人可能确实是疯了,言行和之前判若两人。
对白式微,余秋远没有特别的看法,他既不会觉得容庭芳这样对一个老人残忍,也不会觉得像白式微这样镇压他同族的人值得怜悯。余秋远蹙着眉看着这一切,但觉脚下似乎感觉不对,他飞身至容庭芳身侧,拉住容庭芳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过于安静。”
安静?这里一直很安静,连只蚂蚁也不会来。但是这样的安静中,忽然有一种沉闷的声音,就像是大地深处什么东西苏醒了。从地下翻滚上来,愈来愈近。
“……”容庭芳屏息听了片刻,猛然低头望去。碧潭瞬间炸开——
滚烫四溅的沸水中,疾疾射出两条身影。
周围过于灼热的空气烫痛了容庭芳的皮肤,令他一时睁不开双眼,炼狱之火也不过如此,只那一下,容庭芳竟觉得疼痛难忍,痛叫一声往下坠去。古树枯槁化为灰烬,下面是什么,下面就是翻滚的地火。原来的碧水灵地瞬间成了地狱之舌。
“容庭芳!”
余秋远大惊之色,眼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要落入火中,立时追随而下。山石滚落,溅出一蓬火星,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烈火烧到了白式微的身侧,他已然用尽了余生最后的力气,动弹不得。
但他不后悔。
白式微望着那沸腾的火海,内心平静无波,当活着是煎熬时,死就是一种解脱。没人知道他在这过去的不过短短几息之中经过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沧海桑田,他在宇宙洪荒中,度过了长长的余生,长到他觉得痛苦。
龙尾扫来时,并未打到他的身形,白式微只是落到了一处不知明的山谷里,但依然咳了好几口血。就算只是龙尾,亦非寻常人所能挨到的力劲。他本想离开,却突然发觉了一个山洞,被枯枝碎石挡了个严实。阴差阳错之下,白式微略一犹豫,就弯腰钻了进去。
那个山洞——叫人震惊。当明珠照亮山壁后,白式微站在那里,有些不能回神。满墙色彩鲜丽的壁画,就像活的一样。他用手摸过那行微微凹陷进去的小字。‘云梦栖秀魂,繁锦归故里’,不禁心里斟酌,难道,这里曾经有婆娑罗的弟子呆过?
白式微沿着墙壁一路摸索而去,但觉头顶露出些许微光,他抬头一看,上方是个大洞,看样子是新砸出来的。正欲往上一步,脚边却突然踢到一样东西。
一块玉盘。他将那灰尘掸尽,竟然发现上面刻了些字。
为了要收伏凤灵的缘故,白式微钻研过许多上古时期的术法和秘卷,其中包括婆娑罗留下的各种各样的传闻。说来他庭院中婆娑幻境,还是无意从某处海域得来。故而这玉盘上面的文字,白式微还能认得一些。
确切说来,这是一块祭盘。
婆娑罗的画,婆娑罗的字,婆娑罗的祭盘——这里又是炼狱谷。白式微越往深处想,就越是觉得震惊。想到一个可能性,他几乎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上古传闻中,云梦繁锦被天火摧毁后,婆娑罗的弟子带着婆娑罗留下的秘卷到了人间,因为怨气过重,此地成了人间地狱。如果传说属实,这里确实有婆娑罗的弟子停留过,还在这里呆了许久,甚至供奉了他们师祖的画像。
但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设祭坛?
如果开设祭坛,祭盘只是其中一道媒介,应当还有别的东西。
——真是天助他,白式微想。原本只想将上古凤灵收为己有,却叫他看到了龙,收伏龙也罢,竟叫他找到了传说中婆娑罗门的祭坛。白式微大为兴奋,借着明珠的光,细细研究上面的祭文。他所识不多,但依稀看懂了一些。
婆娑罗的祭术,向来为天地所不能容忍,是因为开设祭坛的人要以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为代价。或许是生命,或许是别的什么。代价越大,实现的可能性也越大。若无破釜沉舟的决心,祭坛就不会开启。它要开启,首要一点,施术者,欲望要足够强。
换言之,这个祭坛,是为实现某些愿望而设的。
既然有人开过祭坛,那婆娑罗弟子的愿望是什么?他实现了吗?白式微心想,或许是失败了。因为倘若他是婆娑罗的弟子,就一定要许出愿望,叫天下属于云梦繁锦。他们本就该成为天下霸主。可是天下间,没有留下半点婆娑罗的痕迹。
白式微摸索着这块祭盘,忽然心中一动。
婆娑罗的字他既然看得懂,以往也研究过,为什么不来试一试呢?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落到那侧首的红衣人身上——
烈火已从衣角卷了上来,空气灼人,最后一根树枝也倒塌了下来,正好砸在白式微身上。他一身闷哼,倒不觉得如何疼痛。
祭术开创需要施术者的决心,代价,还有两块祭盘,缺一不可。白式微的愿望,是代替婆娑罗成为天下霸主,他愿意为此付出所有任何天道要收的代价——但是,他没有两块祭盘。白式微根本不知道,祭盘本有两个,阴阳两块,他捡到的是阴面,而阳面,早就被容庭芳带走了。祭坛既出,便不再回转。
祭术将白式微送回到云梦繁锦未曾凋落的时代。
那里有花有草,有星河万里横在头顶,有温柔的婆娑罗坐在树下翻阅古籍,而他的周围绕了许多的妖灵,拥攘吵闹,谁都想多亲近一些师父。却是有个人忽然一袖子扇过来,将那些妖灵全数赶走,自己蒙住了婆娑罗的双眼,笑道:“猜猜我是谁?”
被蒙了眼的婆娑罗微笑起来,将那双手拉下来,仰头看去——
白式微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但他,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他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
阴阳合济方能调和天地,白式微只有一半的阴盘,所以只能实现一半的愿望。祭坛成全他的心愿。他将永远,以不能动弹的血肉之躯,看着他想要的云梦繁锦,是如何强盛壮大,巍峨瑰丽,又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要替代婆娑罗,所以婆娑罗受的天火之苦,白式微就要同样受一遍。
他要云梦繁锦,云梦繁锦凋零时万千妖灵的怨气,白式微也要全数经历一遍。
他是血肉之躯,却无人能得见他的真容。
在这里,他就是一缕孤魂,不能生,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