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庭芳看了眼自己的手,血管通透,青筋可见,不复从前。那时,黑色的血液如同剧毒,日日夜夜侵蚀着他的皮肤,他的筋骨。夜色弥漫之时的那种痛楚,就像是山川冲刷着洪啸。那是天道在惩戒他,为他的忤逆付出代价。闻人笑不知道,看如今的容庭芳,只觉得端丽风华。
“幽潭有一句话。”容庭芳漫不经心地说道,“一切自有天意。”
因为这句古训,他过往的族人自以为领略真意,一条条要往天上撞,撞地头破血流,角都断了,都不曾有半分效用。
“不过,天意在人心,事却在人为。”他勾起嘴角,眼中划过一抹流光。上天既然给了他一次机会,叫他不受魔怨侵蚀之苦,他自然要顺理成章对自己好一些。捅他的人已经死了,那么,出剑的人呢?
地上的鸡有了动静,而这里早走得人影都没有。
容庭芳坐在那里,冲他阴恻恻一笑:“你醒了。”
仪态华贵,葱郁端丽。
“……”
容庭芳亲眼见着这只毛还焦黑着的羽禽嗖地一下倒贴在了石壁上。
他挑挑眉:“怎么,我长得很吓人?”
任容庭芳如何去想,他也不会知道此刻胖鸡内心波涛汹涌,满心写着这世道变了。因为它突然明了过来,先前在瓦行为何有种异样感。与闻人笑不同,闻人笑不曾见过容庭芳,故而如今所见容庭芳长什么模样,他都不觉得意外,只以为本该如此。但是作为老相识,余秋远心中的诧异可是与容庭芳先前一样的。
从前的容庭芳因为所行功法的缘故,顶着一头银白发亮的头发招摇过市。故而到哪里先不用看脸,凭发色基本能认人。如今的容庭芳面容青涩娟丽,相较后来的霸狂颇显秀气,谁能把他和已故魔尊联系起来?容庭芳自己都不能。
在胖鸡未苏醒之前,容庭芳使了些小把戏,把眉心那抹银色云纹给遮了去,未免过于引人注目。如今他蜕骨重生,正想通了一些事,觉得天地大好,阳光如此明媚,空有一身力气无处使。心情舒畅之下,便拎起这胖鸡的翅膀,看了许久,冷不丁来了一句:“余秋远。”
——胖鸡一窒,心跳都停了。
容庭芳接下去道:“你说他死了没有。”
“……”
一惊一乍,是要鸟命的。
余秋远悄悄舒了口气:“死了吧。”
而且还是先死的。
可是容庭芳不信。
“我都活着。”
废话,金丹被谁吞了?
余秋远忍着白眼,勉力平和道:“这就是时也命也,天不由人啊。”一边说着,一边心中唾弃,活着又怎样,就你现在的身体,难道还要去补上一刀吗?这样回答,总该是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问题的。谁知他还是瞧低了容庭芳。
容庭芳听着手里胖鸡的回答,沉默一瞬,缓缓笑了。
——他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别人尚有一条活路。一笑起来,多半是废了。
容庭芳徐徐道:“你紧张什么?”
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提到‘余秋远’这个名字时,胖鸡一瞬间的僵硬,容庭芳完全能感觉得到。
他几乎已经要接近正确答案了,可惜容庭芳再怎么了解余秋远,也不会想到,他较量多年的老对头竟然不是人。天凤太少见,而余秋远修行太好,完全瞒过了容庭芳的眼力。故而容庭芳再起疑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往这条路上靠。
胖鸡镇定道:“那不过是因为头一回来到瓦行之外,一时有些心潮澎湃而已。”
容庭芳没有说话。
余秋远了解容庭芳,一如容庭芳了解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肯听他说话,大半是因为怀疑。倘若有机会,依容庭芳的脾气,绝对是拍屁股就走的人。
“既然你不想真的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请你送我回瓦行。”
见容庭芳久久不出声,余秋远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容庭芳静静看了胖鸡半晌,忽然就将它放到了地上。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又伸手搭了脉,自己给自己探了探身体状况,漫不经心道:“我答应你的,自然兑现。若不信我,你自己回去。”
——反正一只鸡也跑不了多远。
胖鸡立马顺坡下驴:“相信容大尊主是守信之人。”
——然后舒了口气。
刚才它和被烤成食物仅差毫厘。容庭芳一瞬间的杀意,丝毫不容作假。
一番你来我往,它毛都要湿了。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起码两个人暂时达成了一致。
不过等一人一鸡暗中决定下完,眼前有个更直观的问题——闻人笑离开得太快了。
而今他二人,一不能飞二没有骑乘工具,要如何离开这海边一角——瞧着蛮荒的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就在走了一个小时后。
胖鸡蹲在容庭芳肩膀上,斟酌道:“你应该往另一个方向走。”
容庭芳负着手,纵使走错路,依然一脸平静:“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胖鸡有些无语。
“我常年在瓦行,怎么会认识外面的路?”它反问道,“你不是魔尊么?天下之地,竟然还有你没走过的路,没去过的地方?”
“当然有。”容庭芳偏头看了它一眼,“蓬莱我就没去过。”
“……”
胖鸡心口中了一把刀。
一路走走停停,好在这里往外不远就是村庄。待到薄暮,已能瞧见远方有直直的炊烟升起,在枝蔓间盘旋而上。容庭芳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香气沁入脾腑,是俗世饭菜。一声咕噜自腹间响起,多么陌生的感觉,他竟然饿了。
胖鸡歪头瞧他:“你没有辟谷吗?”
像他们这样的人,多半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天地灵气能洗涤筋骨,使肉身精纯而通透。
本来是不吃的,但是老都能返童了,身为世间生灵的本能就被唤醒了。容庭芳面无表情往前走,把胖鸡的头往一侧按了按。“嗅觉是为天下至纯,味觉又尝天下至美。这两样都不要,女娲造你出来做什么的?天地之间,缺你一只木鸡吗?”
胖鸡:“……”
馋就馋了,找什么借口。
它只希望容庭芳快点修炼,好给它机会把金丹吸出来,苦口婆心劝道:“人间安宁,你去蹭饭,面子上说不过去吧!”从大道至真,讲到为人至善。
容庭芳没有出声,突然就道:“你和我的一个老朋友说话方式很像。”
“又坏又假,还喜欢说些空道理。”
胖鸡戛然闭嘴。
“但他刚才在你的口中化成灰了。所以今天我若吃不到这口饭,便剔了你的肉填腹,扒了你的皮下汤,多出来的毛裱成织锦。”容庭芳幽幽道,“挂在墙上永葆鲜丽那种。”
“……”
识时务者为俊鸡,不但不是人现在更没什么威慑力的胖鸡热情地改了口:“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飞飞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你们对彼此的爱称是什么。
余小凤:霸王龙。
芳芳:小double鸡。
……
第7章 插紧一点
王猎户今天猎了只兔子,还有一只鸡。先前他把鸡给婆娘炖汤了,那只兔子还没处理。兔子是野兔,皮毛滑顺。王猎户想着,等再多攒点好东西,就一次性去沧水走一趟,看是否有人需要,多换些银两。沧水富饶,还有最有钱的傅家。等钱攒多一些,他就可以带着婆娘换个住所,总好过在此地残喘一生。
一只鸡在锅里突突炖了半天,肉都烂了,香味顺着风走,能飘十里。
墙上搁了个紫金木盒子,上头随意罩了个毡子。老王冲它拜了拜,嘀咕道:“神仙神仙,你东西寄放在我这,来拿时可记着露个脸,别秃噜走了不给钱。”说罢搓搓手,扯了个鸡翅膀搁在那盒子面前的碟子里。又扯了个腿准备开吃。
忽然外面就来了敲门声。
老王一哆嗦,下意识看了眼那紧闭的紫金木盒。他老婆在灶间,大约是手上有油不方便见客,只扯着嗓子叫他开门。王猎户没办法,只能起身。边走边骂,格他老子的,要是来分他鸡汤的,不拿些东西来换,绝对不给。
容庭芳脚程不慢,他敏锐地从一片饭香中,嗅到了属于肉的味道。偏巧那户人家离他又最近,省得他再往里走。他喃喃自语道:“上天果然待我不薄。”随后视篱笆如无物,轻巧一跃,进了这破烂烂的院中——说是院,实在是小。不过三五步,就到了门口。
他敲了门。
里头有桌椅移动的声音,然后有人粗着嗓子过来了。
“谁啊。”
容庭芳淡定道:“我。”
——你谁啊,别人知道你谁吗!
门一开,一个像铁塔一样的汉子堵在门口,往四周一瞧没见人,这才低头,待看清容庭芳的模样,很明显地怔了怔,而后道:“你?”将容庭芳打量了一遍,“你是谁?”
容庭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仰着脖子道:“来吃饭的。”
王猎户:“……我这不是客栈。”
容庭芳道:“不白吃。”
说着他从肩上将胖鸡抓下来,把它往前一凑,着重道:“拿它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