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忘。但是那些同族没死。”为免郝连凤误会更深,余秋远道,“当年,妖界之主用尽全力开的大门,我亲眼见着他将荒火之境的凤凰都接回了妖界。”
只是总会漏了那么一两只,令余秋远遗憾。就比如现在的郝连凤。
果真?
郝连凤一怔,随及一喜,抓住余秋远的手连连道:“它们没事?”
“没事。”余秋远温和道,“它们现在很好。”
“那就好。”
郝连凤心里略感宽慰。他头一个念头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一道离开,而是,原来他以为失去的还在。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本已消散的亲族平安无事更让人高兴的了。郝连凤面露喜色:“如此行事,倒是全无后顾之忧。”
“今后真人若有任何差遣,我义不容辞。”
余秋远没有差遣,但他觉得,郝连凤可能希望他做些什么。
“郝连。”余秋远斟酌道,“神木虽不在,绿树亦成荫。凤凰未死即为家。”
这话里的意思,叫郝连凤皱起了眉头。
“可我以为真人同魔界联手是为了重振凤族的?”
“凤族从未衰败,谈何重振。”余秋远话语虽平和,眉宇之间却是磨灭不去的傲气,“有我在,有你在,哪怕只有一只凤凰活下去,亦不可自认凋零。明白吗?”
“……”
郝连凤挺直了背站着,没有说话。
最后只道:“我明白了。”
说罢朝余秋远拱手一揖,转身而去,任余秋远叫也不停。
……
浸在骨子里的执念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容庭芳姑且能记恨黑莲万佛几百年,郝连凤亲眼所见大洲的人放火烧了神木,烈火不只是映在他眼里,还映在他心里。在余秋远不知道的地方,那些无法离开的幼鸟,碎了的凤凰蛋,是郝连凤亲手将它们埋起来的。固然心知当年族人未湮灭于火海,那些伤痛难道就能抚平半分吗?
余秋远自认当年错在他,是他疏忽。如果他能再仔细一些,做事再周全一些,像郝连凤一样的离鸟就不必孤影单只辗转于人世之间。但是钻入执念之中即为魔。余秋远盼望凤凰后代好,但这并不是要以另一场战争的开端为代价。
名位之争最为腥风血雨,谁拔得头筹有什么重要的呢?渺瀚最后不正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这才愿意牺牲他一个人,以换取四界相安无事吗?
先前,苏玄机告诉他,但愿余秋远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记着师弟同他在一处。这给了余秋远很大的慰藉。只不过,有些忙苏玄机帮不上。天罚都绵延数千年,余秋远尚在摸索解决的方法。他不愿因一己之私,叫蓬莱一道搭进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余秋远摸了摸菩提树,心想,幽潭的天雷阵装死这么多年了,上回容庭芳光明正大在它眼前晃,也没个动静,可见他先前所料不错。但得再等等,免得出了纰漏。只一转身,却见到容庭芳就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少,总之脸色不好看。
“你怎么来了?”余秋远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容庭芳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还在找解天雷的法子呢,这几日时间哪够。你总得再等等。”余秋远以为,容庭芳是等不及,要来催了。因为幽潭那里天愈发黑,瞧着阵法是不大妙。
所以余秋远心里也急。
急到今天连苏玄机都看了出来。
容庭芳却一反常态,没有答话。
余秋远想到容庭芳说过要送礼来,不禁口中调笑:“难道是来送你说的大礼吗?可惜你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没有准备,也没着什么盛妆——”
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容庭芳手里。那是一枚绿色的菩提子,已经被攥烂了。
余秋远心里一紧:“你——”
“好玩吗?”
容庭芳终于开口。
面无表情地看着余秋远。
“骗我好玩吗?”
“看我找了你一百年,好玩吗?”
“害我忘了两百年,好玩吗?”
“现在自作主张,替我手刃仇人,好玩吗?”
“……”余秋远张张口。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来。
容庭芳每走近一步,余秋远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背后就是菩提树。
容庭芳猛然将他抵在树上:“说话啊!”
余秋远心里一颤。
“沙那陀?”容庭芳温热的呼吸就喷在他颈侧。
“你见了本尊,为什么不叫声师父?”
余秋远颤了颤,最终道:“他不是我。”
“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这件事,余秋远是瞒了很久。他本以为容庭芳不会记起来的。但也根本没想到,最终会败在菩提子上。是因为他心中忧虑难安,一直在菩提树下打坐静心,以至于这菩提树沾了他千丝红尘俗念?该说是他大意,还是,既是事实,便隐瞒不过。
早晚都该知道。
余秋远是凤凰,凤凰都会涅槃,但他自出生以来没有涅槃过。可是他刚进蓬莱的时候,伤势太重,心伤也重。如果不涅槃,怕是难以活下去。余秋远没有办法。尽管他很小心,但在涅槃的时候,还是损失了一部分灵体。
这是余秋远无法控制的事。所以他才不愿意走这条路。
每少一部分灵体,就会带走余秋远同等的寿元,同样的,也会令他记忆受损。他若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涅槃,早晚有一日魂魄不全,别说能获得新生,连旧命也没有。最终在这世上消散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寿元姑且是以后的事,记忆这个问题,余秋远也能解决。
但灵体说散就散,是捞也捞不回来的。
不知道算不算余秋远运气。本来灵体会马上自行消散,但余秋远就为了以防万一,选择在蓬莱的小灵地疗伤。小灵地的三清聚灵阵困住了那本该消散的灵体,叫它存活了下来,不但存活了,一直被关在金光顶的小灵地,经天地教化,千年修养,还自行生出了意识。
直到余秋远后来第二次闭关,打开了小灵地。
它趁余秋远不备,便跑了。
那团灵体如同灵智初开的金丹,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只是揣着对这人间的好奇,一溜烟跑出了南海。它是余秋远此生,未经伤痛,未历岁月,最纯净的一部分。见山是山,望水是水,一路来到魔界,见到容庭芳的第一眼,便化成了一个人。
小小的一只。
“你给他取了名,便赐予了他生命。”
从此他在这世间,有名有姓,既不是余秋远,也不是涅槃而生的凤凰,只是容庭芳捡回来的徒弟,名唤沙那陀——不灭的生命之火。
沙那陀眼里只有容庭芳,他仰慕的人也只是容庭芳。容庭芳认他当徒弟,亲手教他如何吐故纳新,许诺他,只要认真修行,他日就封他当四方城大将军。沙那陀没有想当将军,但是容庭芳对他有再造之恩,所以只要容庭芳高兴,沙那陀也很高兴。
“他待你是真,心甘情愿替你死也是真。”余秋远低声道,“我并不知情。”
直到沙那陀被金佛印打散回归本源,重新化成灵体,灵体回到了余秋远身体之中。一并而来的还有从前它带走的和现在持有的记忆,汹涌而来,一时叫闭关中的余秋远心神大伤,连着吐了好几口血,来不及调息,便撕开小灵地来到了南海。
堪堪拦下了容庭芳。
容庭芳曾经失望于余秋远连个解释也没有,一味袒护黑莲万佛。甚至觉得,原来从前以为他们还能说上话,当一回朋友。到了关键时刻,不还是一心向着大洲。什么狗屁知己,都是假的。但其实,余秋远当时能拦下他,也十分费劲。他承受的不仅仅是回归的灵体,纷涌而至的记忆,还有同样的金佛印。
心神俱伤,脑中嗡嗡作响。
还有精力说什么?
后来一百年,余秋远在养伤,金佛印虽然伤的是沙那陀,但沙那陀本身是余秋远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灵体,灵体回归,它带来的心脉之伤,要叫余秋远调养很久。
容庭芳便问:“那你为什么要抽走我的记忆?”
“我没有抽走你的记忆。你不是还记得他么?”余秋远摇摇头,“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太执拗,不肯见我。”甚至于不见任何一个人。
那时的容庭芳陷在执迷的瘴业之中,只想让沙那陀重新回到人间,不信他已经灰飞烟灭,一丝一毫都不留存于世。沙那陀在的时候,容庭芳对他不冷不淡,点头之交。余秋远没有想到,其实容庭芳执念如此之深。
他既是天之骄龙堕魔而来,又缺失龙骨,本身心性就不稳,极易大喜大怒。万幸他心志坚定,虽肉身入了魔,心却尚能坚守自我。可若是在执念中一味固执己见,不分周身好坏,怕是连心也要堕入魔道,为其所纵。而那个时候,容庭芳已经十分阴骘,动辙大怒,叫人战战兢兢,连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余秋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容庭芳开这个口。
说你别难过,你想要的徒弟,其实是我的一部分?
还是说,你不要执着,他本来就不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