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非常、非常熟悉的重量、花纹和大小,他拿着这枚弹壳,分不清它和自己脖子里那枚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将它握紧,站起身来。
他想到五分钟以前,杜赛触摸到了自己额头上那个被虫子寄生的水疱,意识到她自己不可能活着了,她必定被审判者处死。但是她在害怕的同时却仿佛想要靠近审判者,于是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是,还没等她如愿来到陆沨的面前,子弹就穿透了她的身体。
那时候陆沨站在哪里?
安折望着不远处地面上深色的血迹——那时候,陆沨就站在自己所站着的地方,或者不远处,他开了枪。
弹壳是什么?是子弹的外衣,他知道的,安泽的记忆中也有类似的知识。当子弹离开枪膛向外面弹射出去的时候,弹壳就会被往后弹开,落在地上。
毫无疑问,现在他捡起的这枚弹壳属于陆沨,陆沨是审判庭的主人。那他在野外,在丢弃孢子的地方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的弹壳呢?也和审判庭有关系吗?
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安折心头,他感到一种能够准确形容的害怕,如果孢子和审判庭有关系,那找回孢子的难度可以想象,他不可能直接发问,询问孢子无异于承认自己是蘑菇。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安定,至少现在有了一点线索。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间,三十分钟结束了。机械女声再次响起:“缓冲时间结束,请有序排队接受感染排查,排查通过后请自行离开。”
指令循环播放几遍后,广场对面一个地方有大灯亮了亮,人们开始往那个方向微微靠拢,接受审查。
站在安折身边的似乎是一对父子——好像是父子,因为其中一个年龄稍长,蓄着络腮胡须,而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男孩。
他听见那个男孩问:“为什么等三十分钟?”
“审判者又不是机器,你刚被虫子叮了一口,就能看出来你被感染了,”他父亲低声说,“审判庭说被感染三十分钟后,他们就能判断出来了。你没去过城门,城门也有三十分钟的排队时间。”
男孩道:“哦。”
但随即,他又道:“那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别问我。”他父亲说:“我哪知道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我听说他们想杀谁就——”
“闭嘴。”父亲的声音短促中带着一丝惧怕:“你想现在就被枪毙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位父亲的话,广场那头传来一声枪响。
他们立马不说话了。
审判者排查人群的速度很快,而枪声响起的间隔让人牙关打颤。有一段时间很均匀,每隔十分钟,就至少有一声枪响,有时候连续好几声,这好几声过去后,很长一段时间审判者都不再开枪,安折身边那位父亲说:“差不多杀完了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枪声又响了,他带着的那男孩打了个寒噤。
被判定为感染者的人类当场被击毙,判定安全的人从开口离开,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自发聚成一个松散的队伍缓缓向前,安折站在队伍的最末端,每响一声,他就数一下。等他自己也接近了出口的时候,数字已经数到七十三——他看见出口处有一根石柱,陆沨背靠着它,灯光下,一个修长的轮廓。两名审判官在他身侧,再往两旁,是重装的城防所士兵,血迹涂满了他们身前的地面。
不,不止有血迹,地面上有东西无规律散落着,全是黄铜色的弹壳。
前面的父子两个安全通过,下一个轮到安折,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陆沨面前。
陆沨要比他高一些,他得稍微抬头才能对上陆沨的目光——然后他就感到陆沨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手里是什么?”
安折没想到就连手里握着那么小的一枚东西都能被发现。对上审判者居高临下的冷淡眼神,他只能将手抬起来,张开五指,露出掌心躺着的那枚弹壳,就像地面上那些散落的弹壳一样,它代表一个被审判者处死的人类。
沉默在他们间蔓延。
良久,安折听见陆沨道:“走吧。”
深夜的风太大,把声音也吹散了,陆沨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比平时低一些。
安折沉默转身,走入深浓的夜色里。
第13章
“5月17日下午7时,外城供给站广场出现寄生类怪物入侵事件,系新型寄生方式。审判庭已针对该新型寄生方式补充审判细则。目前基地内危险已被排除,请居民放心出行。”
“为提高审判准确度,保证审判者全程在庭,今日起城门开放时间缩短为上午8-12时,下午2-6时,请注意回城时间。”
“据灯塔观测,节肢类怪物、寄生类怪物繁殖季提前开始。为防止空中入侵,基地超声驱散仪工作强度提至III级,第二平原、第六盆地、西南峡谷危险等级更新为四星。请注意野外安全,做好全身防护。相同消息已投放至野外各队伍。”
“5月17日下午7时,外城供给站广场……”
三条广播循环播放,肖老板抬手,啪一下关掉,低头继续打磨模具。
安折仍然在那个角落里种眉毛,但这次不是普通的种眉毛,肖老板在人偶空白的脸上用灰色笔画了具体的形状和走向,他是在练习给审判者的人偶种眉毛。
杜赛死了,但经由杜赛介绍的那笔订单还要继续执行,因为肖老板已经得到了一半的定金——他们之前商议好的交货时间是一个月后,店铺送货上门,地点是6区13号建筑的一个房间,到那时候,雇主会把另一半货款也付齐。
陆沨的眉色和发色一样,是纯粹的黑。很鲜明的一种颜色,长眉微微斜起,成一个轮廓鲜明的眉峰,而后渐渐变窄,末端收拢成薄而锋利的眉尾。光是这一对眉毛,就花了肖老板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描画。拿到人偶脑袋后,安折不仅要严格按照模板种眉毛,还要时不时抬起头来去看面前支着的平板电脑上一张陆沨的侧写照片,核对有没有出现误差。
这块平板电脑是今天上午七点钟,那个买手机的黑衣服小青年送来的,说是哈伯德先生送给肖老板的礼物。
送完礼物,他还瞧了安折一眼:“嚯,你找了个好活,现在有钱找我买手机了吗?”
安折感到很抱歉,他的工资只够喝土豆汤,只能回答他一句“没有”,小青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他送来的平板电脑里存了几张陆沨的特写照片。大多都是昨天这人在黑市巡防的时的样子,角度很合理,其中一张还有安折出镜,不过照片的焦点在陆沨身上,其它地方都很模糊,他只是照片角落里一个白色的影子,前面摆着一碗土豆汤。
肖老板“嘿”了一声,道:“哈伯德在黑市手眼通天,搞到几张审判者的照片还不是小事。虽然没有具体数据,但照片拍得好,也能做个差不多。”
说罢,他又把照片来来回回划动几遍,道:“这张脸真能让女人发疯。你喜欢他吗?”
按照人类身体的生理性别,安折不是女人,所以他没有发疯,只是觉得很难受。他对这位审判者有点生理上的恐惧,这座人类基地里,只有陆沨怀疑过他不是人。安折想,假如有一天自己死在人类基地,那一定是被审判者开枪处死的。
他说:“我不喜欢他。”
“那你是反对党咯。”肖老板说:“我最讨厌反对党,我上一个徒弟就是。”
安折:“为什么?”
肖老板:“他拿着我的工资,竟然有脸每周都请半天假去游行示威。”
安折:“……”
“我也不是反对党。”他道。
“我不管你是反对党还是拥护党,”肖老板语重心长:“不请假就可以。”
“我……不请假。”安折说了一声。
面对肖老板听完这句话后脸上露出的慈祥笑容,安折试探问:“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经过他这些天来的观察,肖老板的店面其实不算小,角落里有几个闲置的货柜,货柜与货柜间可以住下一个人。
肖老板问:“怎么了?”
安折知道基地中的人一般不会轻易搬家,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被统一分配住所——当然,住不住又是另外一件事了,绝大多数佣兵的一生在野外度过,地下三层的男人和女人们也很少回到自己的家。
但他实在是不想回117号建筑了,乔西的纠缠让他很疲惫。
“我的邻居。”他给肖老板解释道:“他总是……”
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措辞,就见肖老板了然地挑了挑眉:“他想和你上床?”
肖·斯科特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安折确认。
“并不是。”他否认:“他只是一直想接近我。”
肖老板:“这和他想和你上床有什么区别?”
“有的。”安折认真回想乔西的所作所为:“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和肖老板说,只能用“我”去代替“安泽”这个名字。
“我和他一起长大,是邻居。我给城务所的报纸投稿,有一点稿费,他在外面当佣兵,有时候我没有钱了,或者他没有了,就会互相照顾。”安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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