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累得几乎晕厥,洗澡的时候必须紧紧抓住专为残疾人士设置的扶手才能站稳,温热的水流冲刷过满是伤痕的身体,带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刺痛。这让她想起了某一次的虐打之后,她给那个孩子洗澡,明明水温很舒适,浴盆也是新买的,他却颤抖着、踉跄着,一边打着摆子一边哭泣,弄得她满身都是水。
她刚消下去的火气又像汽油弹一般炸裂了,怒斥道:“我都这样精心照顾你了,你还哭什么?洗澡不舒服吗?浴盆不好用吗?你是没有骨头站不住吗?”
可是今天她才知道,被那样折磨之后,洗澡是真的不舒服;浴盆也真的太滑不好用;骨头还在,可是它们全都软了,被打软了骂软了吓软了!她曾经造过的孽,现在一点一滴、一进一出、一还一报,全都落回她自己头上。
她不知道怎么的,竟蜷缩在温热水流的冲刷下,哭得几近崩溃。可老天爷还是不愿意放过她,当她好不容易躺上床,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睡一觉时,身边的席梦思却塌陷了下去,有一团冷冰冰的东西紧紧挨着她的手臂。
她顿时颤抖起来,牙齿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磕碰声。她用被子蒙住头,于是那冰冷的东西便也跟着钻入被窝,依然紧紧贴着她的手臂。她终于发出凄厉的尖叫,睁眼一看,那个孩子果然跟来了,在他身后是两扇被拉开的落地窗,还有外面瑰丽闪烁的霓虹灯火。
他竟沿着几十公里的路跑来了,又顺着几百米的高楼爬来了,无论她在哪儿,他总能将她找到!
这个事实让许母陷入了无尽的绝望。她一边尖叫一边跳下床,拉开门,跑了出去,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地坐了一夜。服务员数次跑过来询问她原因,并告诉她可以帮忙报警求助,可她只能无声无息地张张口,又无声无息地闭了嘴,就像她的孩子那样,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
好不容易捱到早上七点多,她连忙汇入蚁群般蠕动的人潮,登上早班地铁,赶往丈夫所在的公司。摩肩擦踵的人群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也让她隐隐意识到,为什么那个孩子特别喜欢上学,因为在同学的包围下,他可以避免被虐打的命运,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人生是一场轮回,你种下什么便会收获什么。
九点多的时候,许母终于抵达目的地,又在一名热心员工的引领下在茶水间里找到了独自先逃的丈夫。他的面容也很憔悴,但身上穿的衣服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名年轻女子正伸出手帮他调整领带,而他垂下头,温柔地笑望对方。家里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似乎在他这里全然没留下阴影,他的生活一切如常。
许母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带她进入公司的那名职员只能尴尬地咳嗽,以提醒茶水间里明显涌动着情潮的两人。
“你怎么来了?”看见突如其来的妻子,许父脸上的温柔顷刻间消失,“你跟我出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用力推搡许母,态度十分粗鲁。
那名年轻女子红着脸颊跑了,另一名职员却盯着许母满身的青紫,露出狐疑的神色。
许母的鞋子早就跑丢了,只能把酒店的薄底拖鞋穿出来,血肉模糊的脚板早已把纯白的绒布染得脏污不堪,而她体表的那些伤痕经过一晚上的淤积,颜色则又加深了几分,显得触目惊心。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许母提出关切的问候,并准备帮她报警或者送医,可是到了许父这儿,他却对她的狼狈视而不见,正如他对儿子的痛苦置若罔闻。
许母被推入昏暗的楼梯间,整个心也黑了下来。
“你昨天晚上住在哪儿?”她用压抑的哭腔问道。
“当然是住酒店。你来我公司干嘛?他呢?走了吗?”许父急切地问道。
“没走,他是来报仇的,怎么可能会走?我昨天住在三十多层高的酒店,他都能找到我!老公,我要留在你身边,我害怕!”
许母紧紧拽住丈夫的衣袖,却被对方狠狠推开,他绝情的语气让楼梯间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他跟着你出来了?你他妈……你的心怎么这么毒?你是准备拉我一起死吗?虐待他的人是你,要不是你把他打成内伤,我至于一脚就把他踢死吗?”
许父惊觉自己失言,连忙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掐住许母的脖子,将她压在墙壁上,低不可闻地警告:“他要报仇也是冲你来的,不管我的事,你给我滚远一点!”
“老公,你别丢下我,你救救我!”许母喘不上气,却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哀求着。最绝望的时候,她不知道还能找谁求助。
可许父根本不想与她纠缠,钳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出楼梯间,押入电梯,带到楼下,塞入一辆的士,又掏出一千块钱扔给司机,不耐烦地说道:“给我把这个疯婆娘扔远一点!”
“送去哪儿啊?”的士司机只要有钱赚就好,根本不管许母的哀求和挣扎。
“把门锁了,送得越远越好。钱够不够?不够我全给你!”许父又掏出一沓现金,扔进司机怀里。
司机乐坏了,连忙把前后门都锁上,喜滋滋地道:“师傅,得嘞,咱保证把她扔到荒郊野外去。”
一个穿着单薄,又没有手机和钱包傍身的女人到了偏僻的地方会遭遇什么危险,这两人竟然从来没想过。正如许母以前从来没想过,被她打得连呼吸都痛的孩子该如何支撑着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去应付外界的一切。
她尖叫着、哭喊着、捶打着被锁死的门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离自己越来越远。他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在太过刺眼的阳光中竟慢慢变得扭曲、狰狞、成了另外一幅可怕的模样。
许母哭得快断气了才倒向椅子靠背,气若游丝地道:“师傅,把我送去月亮湾小区,那里够远了吧?”
司机只是贪便宜,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听她这么一说,连忙答应下来。
第83章
许母已经被折磨得麻木了, 她跑到外面,那孩子便也跟到外面;她回到小区, 那孩子果然也跟了回来。她起初还会吓得尖叫、痛哭、求饶, 可连续多日后,她已经放弃了这无谓的挣扎,正如那孩子在她日复一日地虐打中放弃了说话、奔逃、求助。
她把他折磨成了一个麻木的半死人, 而今,他便也把她折磨成同样的模样。
许母把家里能打开的窗户全都打开了,电视机、电脑、平板、手机,不分昼夜地放着节目,这样就能让家里显得热闹一点, 而这份热闹又能帮她驱走内心的恐惧。前天,她又一次逃出小区, 准备坐火车离开这座城市, 却在登车后发现自己的身旁依然跟着那个安静的孩子。
他的皮肤越来越白,嘴唇越来越紫,瞳孔像墨一样黑,根本看不见虹膜折射出的光, 全身上下还散发着水草和死鱼一块儿沤烂的臭味。全车的人都在询问谁的包里带了死老鼠,就连乘警都被吸引过来,准备挨个儿检查。
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是被丈夫打死的,许母便逃也似地跑下了车。她得把他带走, 藏起来,否则事情曝光后丈夫会被警察抓走。
是的, 她还爱着自己的丈夫,很爱很爱,即便怀孕的时候未曾得到他的关怀和照顾,即便危险的时候被他独自抛下,她也依然爱着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她始终记得那天回到家,在得知孩子死了的时候,丈夫对她说过的那些温情的话。他们原本已经和好了,甚至准备再孕育一个孩子,一个更乖巧、可爱、聪明,安静,不会让他的妈妈患上抑郁症的孩子。
那是她患病多年来,唯一见到的希望之光。她想要的,也只是丈夫的一句安慰、一个承诺,一次拥抱而已。
“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毁了我的生活!”再一次回到月亮湾小区的许母已经崩溃了,拿出一把刀指着孩子,歇斯底里地尖叫。
孩子仰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未曾因为那寒芒闪烁的刀尖而闪躲。他是不怕这些东西的,没了痛觉和生命,无论如何被伤害,他也不怕了。
许母拿刀刺了几下,发现刀尖沾染的不是血液,而是一种浓稠如墨的液体,便承受不住地晕厥了过去。她在地上躺了很久,久到骨头都冷透了,四肢也麻木不堪,脑袋像是被车轮反复碾压,痛苦得难以言喻。这痛苦甚至牵连到她的眼皮和眼珠,让她每一次眨眼都疼得抽搐。
她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痴呆麻木地看着天花板。那孩子似乎知道她醒了,便也走过来,弯下腰,用黑洞洞的眼睛与她对视。
恍惚中她又想起曾经的一幕:她把孩子打得奄奄一息,却懒得给他收拾,便直接扔进厕所,拿莲蓬头一顿乱冲,又不想打湿自己的衣服,就厉声勒令他站起来,回屋去睡觉。
孩子用手指蘸了鲜血,在地板砖上写道:【妈妈,我zhan(站)不qi(起)来了,我zha(眨)yan(眼)dou(都)teng(疼)。】那时候他才读一年级,很多字不会写,只能用拼音。
她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暴跳如雷地骂道:“你装什么装,我只是轻轻打你几下,你能有多疼?起来,起来,你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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