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儿子,林行韬,也已经高三了。
但林行韬没有和她说这次出游的事情,她也没有将只有假期才给他的手机给他。
既然不能联系,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难得有空。她想着,与客户说明了一下,自己停在石阶上等儿子。
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并没有老师领着,他们自己来,想拜就拜,拜了就往素食街那去买吃的、玩耍。
风把天上的浮云从东吹到西,水渠里的水也从上游奔向了下游,赵言佳就在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石阶上等了许久。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儿子的朋友,她不是很确定,她并没有等到儿子,她觉得也许儿子和她一样不信这些。
她决定去素食街看看,也许会看到儿子坐在小板凳上啃烤面筋。
当她只买了些吃的回到大殿前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儿子。
林行韬正在石阶上往上走,一个人,臂弯里挂着校服外套,出过汗,额头的发丝微湿地黏着,耳垂都微微发红。
和他成群结队的同学们不同,他显得格外地安静,每一步都很慢,像是在思索什么。
一脉格外灿烂的阳光斜落到他的眼皮上,他就有些不适应地别开眼。
赵言佳注意到他抿着的嘴角,意识到他这会心里大概不是很开心。
赵言佳不知为何收回了迎上去的脚,她知道自己现在上前,儿子一定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她忽然间动不了了。
她就在一边,隔着一个个人头与各色的衣衫,看着林行韬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插在口袋里,走到殿前的许愿树边。
志愿者连忙拉了拉林行韬,说:“不是说过了吗,先去里面烧香、浇水祈福再买了卡片挂在这里哦。”
林行韬蹙了蹙眉,身体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志愿者去招呼其他人了,林行韬就伸出一只手,将被风吹翻过去的卡片翻过来,再插回兜里。
他在看卡片上的字。
从上到下,从左往右,他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被卡片上的字逗笑。赵言佳看着他,也有些好笑。
但是,赵言佳渐渐有些疑惑,林行韬明明已经到殿前了,却不再往里进一步。
树枝与卡片浮动的阴影映在他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只是追随着树梢响动的铃声——他甚至没有往旁边看上一眼。
这个时候已经不早了,在这里逗留的学生也准备回到集合地了,终于,林行韬与几个认识的同学打了声招呼,走到了殿门前,站在了门槛外。
而绕到一边看清林行韬表情的时候,赵言佳的心都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金光闪闪的大佛隔着数米的空气与人群含笑不语,而林行韬作为被俯视的众生站在门口,毫无情绪而又专注地注视着跪在垫子上、一排排排得整齐的同学以及大人。
那一瞬间,赵言佳出于对儿子的了解,几乎会以为他的嘴角掀起了一个讥讽与自嘲的笑,一闪而逝。
但他分明什么也没做。
而就因为他什么也没做,也因为他长久的注视,他被晒得苍白的脸上会让人觉得有点……莫名的难过、脆弱。
——简直像是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一名始终端坐在旁、半合着眼冥想的僧人似乎被他惊动了,抬起头正待询问——林行韬干脆转身,穿上外套,一下子跃下石阶。
赵言佳被吓了一跳,有点生气他这么不安全的举动。
很快,她也注视着儿子的背影。
校服宽大,飞起来的时候猎猎作响,像飞鸟扬起了翅膀。
带有少年活力的身影没多久就消失在了渐渐昏暗的天光中,赵言佳猜想儿子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说不定反而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风大了,赵言佳抬头望了一眼,几乎被飞速变幻的广阔天空眩晕。
她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走到志愿者前,说:“你好,我儿子高考,我想帮他拜一拜。”
——
一张垫子跪六个人,赵言佳分到最边上。
她看到不远处的香炉,再看到近处被自己摆在地上的包,最后看到旁边一个喃喃自语的中年妇女蠕动的嘴唇。
香烟在缓缓飘散,从地上升起,一直要流到天上去。
赵言佳按照教的手势摆出来,手却微微有些发颤。
她不信神佛。
她跪了下去。
没有“彭”的一声,垫子很软,膝盖很舒服。
她在还年轻的时候,其实也不信。但那个时候的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信一信又怎么样呢,求个安心、从众、有点意思。
于是她在燕京有着许愿井的街上,左顾右盼,丢下了一枚硬币。
那个许愿井很灵的,大家都这样说。
当时她心里说:求神保佑,赵言佳想要遇到她的真命天子。
大殿里,赵言佳在心里说:求佛祖保佑,韬韬要每天开开心心的……
扔下硬币,她等着,对着对面那个也扔下硬币的男人笑,忍不住偷偷地笑。
男人愣了一下,有管理员跑过来,他随即大胆地伸出手。
两只手牵在了一起,他们开始畅快地奔跑。
赵言佳一边跑一边笑,偷偷地笑,明媚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麻木,笑得僵硬,笑得、哭暗了眼中的亮光。
赵言佳还记得离家出走那天,还记得嘶喊着生下林行韬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你要靠自己。
她告诉自己:满天神佛!不会去理会一个满脑子男人与恋爱的傻瓜少女!也不会去理会一个遭受男人欺骗!自怨自艾的单亲妈妈!
可是……赵言佳想起自己以前,在林行韬很小的时候,带着他回了燕京的家里。她是那样地激动和愤怒,表现出来却是冷冰冰的话语:“现在要靠你自己争取了。”
她在对儿子说,也在对自己说。
年轻时是那样地执拗与激愤。
她不知多少次下班、累极了,倒在出租屋的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发呆。
她表现得像一个不依靠任何人的女强人,她做到了自己口中的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但她这个时候真的会眼眶发酸——值得吗?
这难道不是在感动自己吗,我真的不是在赌气吗?
等等,我是在动摇吗?
她看到年幼的儿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啪嗒啪嗒,鞋子踩在地板上,对她说:“妈妈,回房间睡,会感冒的。”
是啊,会感冒的。赵言佳对生病的林行韬说过:“感冒就要多喝热水,韬韬,妈妈去烧开水,你等会要全部喝掉哦。”
林行韬说:“好。”
赵言佳说:“好,妈妈回房间睡,韬韬也回去睡觉。”
小时候的林行韬太懂事太乖了。
那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宴会上,韬韬是怎么回答她的?
赵言佳在垫子上,伏下身。
她现在弯折膝盖,跪在垫子上,就像未婚先孕时跪在父亲脚边,说自己不打胎,说自己要和林恣怀结婚,说自己的孩子不能是私生子。
“爸!他没有爸爸,不能没有妈妈啊!”
“爸!他不能什么也没有啊!”
——林行韬说:“妈妈,我会考上清华北大的。”
他这样说。
他根本不懂,那里,那时,所有的人,不会有人在乎你会不会考上清华北大。
他们同龄一辈的孩子,又有几个会参加高考。
当他为了高考将最喜欢的篮球扔到箱子里,当他为了高考愈来愈没有笑容,他问:“妈妈,过去几年有超过500名华裔学生在国外自杀,他们都是常春藤的——为什么,他们明明过得很好。”
因为绝不多数人并不会像他们一样,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
站得更高,才发现自己原来,太低。
香烟渺渺。
赵言佳恍惚间见到烟雾从天际汹涌而下。
“求佛祖保佑他得偿所愿。”
虔诚而拜。
她从垫子上起身,将功德钱投入箱子,用勺子盛水浇在童子瓷器上,她买了许多印着“金榜题名”、“鱼跃龙门”的卡片,写上林行韬的名字,准备将卡片都挂在林行韬先前停留观看的树枝上。
她站在先前林行韬一直站着的位置上,缓缓地回头。或是祈求家宅平安、或是祈求财运亨通、或是祈求生子多福的人们,他们就跪在那里,而她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天底下的一个普通人、一位普通的母亲,罢了。
——
在大概三年后,赵言佳做了一个梦。
她没有梦到多年前的寺庙,而是梦到了一个道观。
凤彩拥出三尊地,龙势生成一洞天,帘子上这样写。
她看到林行韬——格外年轻的林行韬与一个白胡子的老人站在一起,他们面对着一尊破败的神像。
老人脸色严肃,一扫手中拂尘,在神像前深深拜下。
在那一瞬间,赵言佳似乎看清了儿子的神情。
就像他曾经在寺庙前站了许久,他也许在犹豫。
但他还是跪了下去,因为动作慢了些,看上去倒像是被拂尘一同扫了下去。
赵言佳的心突然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
在得知高考成绩的时候,儿子并没有很失落,他开玩笑说:“我觉得湳大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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