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王熙臣听到了他从喉间溢出的低沉喘息声,深沉而热烈,凝练而张扬。
一个外国的小贵族,王熙臣认得,就是介绍赵略去雇佣兵基地、家里养了豹子的那个,在保镖的包围里唧唧哇哇一蹦一跳,指着赵略满脸潮红:“赵家养的龙!!!”
如烈酒入喉,王熙臣咽下沉浮的酸软情绪,有些恍惚。
赵家养了一条龙。
这条传言不知何时起被传成了赵略就是赵家的龙。
眼前这个赵略逐渐与球场上放倒三人的林行韬重合起来。
但下一个梦境却让王熙臣再次坚定赵略不是林行韬的想法。
除却心血来潮的雇佣兵经历,赵略是真正意义上的贵公子。
一个世家的底蕴成全了赵略的张扬与高傲,世人也许会惊羡那些关于金钱权势的桥段,但在赵略身上,那些只是寻常。
即便是在燕京的圈子里,赵略都是独一无二的中心。
就算他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待遇,但无论去哪一个聚会,他都是不可动摇地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上。
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无疑可以用两个字“漂亮”来形容。
玩伴簇拥,仆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浑身的贵气中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矜。
别说和别人打架了,就是别人给赵略递东西都是稳稳地呈到他面前,没有人会对着他扔东西。
王熙臣曾经听到与赵略玩得还行的一个人说自己一开始连开玩笑都小心翼翼的,后来发现赵略不是很在意这个,但他还是很小心了一段时间。他说不知为什么,和赵略待一起的时候会很诡异地产生一种“荣幸”的感觉。
只是和赵略说了两句话,就能得到极大的满足——这分明是那些疯狂追求金钱财富的人面对他们这些富几代的态度。
听这些话的时候,王熙臣淡淡一笑。
不得不说,他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
因为谁都知道赵略对他王熙臣,比起其他人,是有着偏爱的。就算平时一直连名带姓地喊“王熙臣”,但偶尔,他会喊“熙臣哥”。
王熙臣经常开车带赵略,赵略也经常与王熙臣联络玩耍,比如他去当雇佣兵的消息就第一个告诉了王熙臣。
叶飞宇羡慕得嗷嗷直叫。
王熙臣心想,这是应该的。
他们是发小,是玩在一起的哥哥弟弟,彼此都是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
他们一个王家,一个赵家,一个开跑车中的速度之王柯尼塞格,一个开跑车中的艺术之王帕加尼……
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理应关系匪浅,理应默契亲密,理应从今往后,建立着比恋人还要长、就算是恋人都不能随意插手的关系。
他们……他们在同一所大学,他们在一起打篮球,他们被同学相提并论,在灵气复苏后,他们也该是一起修炼,一起承担压力,一起摘取荣耀。
…………不对。
一根弦在王熙臣的脑子里断掉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吸进来的都是寒冷到极点的冷气,冻住了他的身体。
错乱的梦境开始像冰层一样崩裂。
一声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咆哮声在冰层之下蹿出,沿着裂缝,变作巨大的痛苦贯穿了王熙臣的身体。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惨叫,只是冰封的大山牢牢地压住了沸腾起来的雪水。
他想起来赵略对自己说的一段话。
那一天,他开着柯尼塞格带赵略在路上兜风。那是赵略跟他说出赵言佳有可能想过打胎的第二天。
也不知道赵略知道了些什么,他忽然间问:“你说,我妈要是离家出走,把我生下来会怎么样?”
“大概会跟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爸姓。”赵略若有所思,“是姓林吧。”
“按我妈的性子,我们会自己过活,我不会认识你们,过惯了大小姐日子的我妈又赚不到什么钱,说不定我连买件上千的外套都得好好琢磨一下,我周围的朋友甚至会觉得——拜托,买一千的外套明明很有钱了好嘛。”
“说不定我成绩不好,连大学都没得上,直接去工地搬砖。然后某一天我一身土地走在街上,你开一辆豪车从我身边经过,你对我充满鄙夷。”
当时王熙臣顺着他的思路纠正了一下:“我不是不该认识你吗,为什么我要对你鄙夷,我应该是根本不在意你。”
赵略一噎,沉吟一下:“……太真实了,我好惨。”
他接着来了兴致,扩充故事:“转折点是在我妈过度操劳,终于生了重病的时候,赵家也终于派了人来接我们。我手足无措地穿着自己的地摊货来到豪华庄园里,正巧遇见了你。身为大少爷的你怎么能忍我,各种为难我,让我在圈子里受尽嘲笑……”
“停。”王熙臣喊了一句,刹车一踩停在路边,神情微妙,“我在你心里是那种趾高气昂的脑残反派吗?再说了,我相信你妈不会让你沦落到工地上去搬砖的,你也不会不上大学吧?”
等他说完,才看见赵略嘴边满是戏谑的笑容,以及爆发出的哈哈哈笑声。
他也跟着笑骂了一句,重新开车。
那些短暂地让他心惊肉跳的假设都随着呼啸的风砸入了被帕加尼碾过的地面。
王熙臣没有令自己仔细思索那些可怕的可能性,因为他知道,世界只有现在一个可能:赵略就在他的身边。
他是如此地确信着,这不会被任何东西动摇。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突兀地害怕起来,像那天赵略说自己差点被打掉一样恐惧得掉进冰天雪地。
那么,为什么王熙臣在赵略的假设里会变成那种反派人物……?
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王熙臣真的就相当于那种人啊。
甚至还要更加可怕。
因为他们比起互相仇视,其实是毫不相关的两个陌生人。
陌生人……
那个王熙臣的记忆又喧嚣地涌了过来,王熙臣奋力地挣扎起来。
——怎么可能受得了那种落差啊!
——他们本来可以那么亲近的不是吗?
——凭什么你可以与赵略、林行韬那么亲近啊!
王熙臣混乱地想起先前得知赵略可能不是赵略的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都想要林行韬。
——在那些知情的人里面。
——只有王熙臣要的是赵略。
凭什么啊!凭什么赵略就一定要觉醒成林行韬啊!
凭什么啊,凭什么赵略要变得不像他自己啊!赵略才不是林行韬!
凭什么那个会喊王熙臣“熙臣哥”,那个与王熙臣是共同长大的发小的赵略一定要消失啊!
凭什么最后留下的是那个不会在意王熙臣的、几乎没有与王熙臣有什么交集的林行韬啊!
凭什么!王熙臣和赵略好好的,忽然间就要不好了?
为什么……
为什么林行韬与王熙臣不像赵略与王熙臣那样?
王熙臣分不清自己在诘问谁,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痛恨即将与自己变得陌生的林行韬,还是痛恨那个与林行韬形同陌路的自己。也许只是不甘心,不想失去他们之间的情感。
一想到在另一个世界的王熙臣居然和赵略是那样陌生的关系,他就觉得自己……心痛得快死了。他告诉自己,赵略不是林行韬,他们并不是同一人,赵略只是赵略,就好像这样一来,他能好受得多。
梦境又来了。他揽过赵略的肩膀,跟他说:“是不是你,把小黄鸭放在我劳斯莱斯的小金人的位置上?”
结果赵略蹙着眉,拉开和他的距离,眼里带着点莫名其妙和冷淡,甚至误解了他的意思,回答道:“你在炫耀你开劳斯莱斯?”
真正的赵略则演技高超,反搂过王熙臣的肩膀,奇怪地说:“怎么了,虽然不是我,但小黄鸭那么可爱,和劳斯莱斯很搭啊。”
王熙臣说:“小金人平时是收进去的,所以小黄鸭才能放在本来放小金人的地方,然后我没有发现,直接发动汽车,小金人就顶了上去——她卡住了,断掉了,我花了二十万重装。”
赵略猛地给了王熙臣一个过肩摔,笑疯了跑远:“哈哈哈哈哈哈——”留下王熙臣揉着手臂哭笑不得。
——这样的反差,是个人都不会好受吧。
仿佛有谁在耳边慢声细语,细数着他沸腾的心事。
他听不清后面的话,只是这个声音持续不断地响在他的耳边,带着赵略少年时期的清脆。当王熙臣终于安静地沉入真正的梦乡时,他反而要流着眼泪感激那个放过他的声音。
过了一段时间,他从长榻上醒来,起身,坐到了办公室的椅子上。
走廊里传出了王熙臣熟悉的脚步声。
他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又慢慢地放松。
他绷着表情,转着椅子,直到门被打开。
他看到林行韬靠在门边。
他喊他:“赵略。”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是不是露出了恳求的色彩。
他听到林行韬沉默的呼吸声。
一下一下地抓挠着他的心脏。
以及给了他一记重击的一声淡淡呼唤——
“熙臣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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