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他在卖萌吧……
晚上十点多,丁天一的情况终于稳住了,萧然喜极而泣,荣锐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丁天一的父母已经启程赶往靖川市,明天中午就到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会不会起诉萧肃。
现在只能两手准备了,一手赔偿,一手诉讼。前者萧然必定全力以赴,后者……只有看证据了。
夜色深沉,外面又飘起了雪花,荣锐坐在萧肃床前,戴着耳机听萧然录的医生证词,一边浏览院方出具的证明书。
忽然,后背的汗毛炸了起来,荣锐猛地摘下耳机,回头,只见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高与自己相仿,宽肩长腿,短发微卷,穿着烟灰色的牛仔衬衫,臂弯搭着一件黑色长大衣。
“你是?”他微微皱眉,狭长的双眸扫一眼病床上的萧肃,“他的学生?”
荣锐站起身来,脑中闪过萧肃的社会关系资料,立刻便认出了他:“方卉泽?”
“小舅?!”萧然正好过来看萧肃,惊喜交加地叫道,“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方卉泽与她拥抱,“回家刘阿姨说家里出事了,姐姐和阿肃都在住院,我就马上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她啰里啰嗦什么也说不清楚,听得我头大。”
提到母亲和哥哥,萧然忍不住眼圈泛红,从中午出事到现在十几个小时,她压力大得都要爆炸了,此刻忽然看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是公司的事,我妈现在昏迷不醒,我哥也……还有周伯伯,今天凌晨也去世了……”
“周律师?”方卉泽震惊地问,“去世了?不是说和姐姐出国度假了吗?”
“是这样……”
“萧然。”荣锐打断了她,“换个地方说话可以吗?他需要安静。”
“哦哦,小舅我们去外面讲。”萧然看一眼沉睡的萧肃,挽着方卉泽的胳膊走了。
荣锐慢慢关闭房门,在门缝中看到方卉泽高大挺拔的背影,莫名想起萧肃上午说过的话——知道方卉慈香樟树花粉过敏的,除了他和陈医生,就只有方卉泽了。
怎么这么巧?方卉慈刚出事,他就回来了?
荣锐回到床前,支着下巴回忆方卉泽的模样,怎么对比,也看不出和洪颖有什么相似之处。洪颖是圆脸,短下巴、厚嘴唇、深眉骨,媚眼如丝,典型的东南亚长相。
方卉泽则是明朗的北方男人相貌,容长脸、粗平眉、瑞凤眼有点轻微的内眦,显得粗犷有余而精致不足。不过他卷发打理得很有型,加上着装得体,显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萧肃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俩像?
是过度劳累引起的错觉,还是某种长期朝夕相处才能捕捉的细微直觉?
毕竟,从资料来看他和方卉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四年。
快到午夜的时候,萧然推门进来,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怎么样?”她走到床前看萧肃,“还是没醒吗?”
“医生加了镇定的药物,让他多睡一会儿,凌晨应该会醒。”荣锐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问她,“你呢?”
“我?我好多了。”萧然笑了笑,“幸亏有你,不然我下午早崩溃了。”
“方卉泽呢?你小舅舅。”
“去看我妈了。”萧然叹了口气,“他回来就好了,我一个人真的是……撑不下去。哥哥虽然聪明,但并没有商业上的经验,妈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明天周律师的儿子就从国外回来了,还要准备吊唁的事……”
荣锐理解地点点头:“方卉泽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前几天,因为公司的事情。”萧然说,“他的公司和国内一家IT巨头合作,要推出一个什么AR游戏,这次打算在国内常驻一段时间……你不知道,他以前请都请不回来,上次回家还是外公的葬礼。”
荣锐想起那个和萧肃一起玩过的AR游戏,上次他确实提过,方卉泽元旦之前就说过游戏要在国内公测,那么这次回来应该只是巧合了?
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萧然关心地问,“这么多天你一直为这事儿奔波,今晚我陪床吧,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你还住在我哥那儿?”
荣锐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摇头:“不用,我陪他吧,万一他半夜提前醒了,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萧然抿嘴看着他。荣锐挠了挠头发,说:“我去买点宵夜,回来你就走吧,女孩子睡眠很重要,皮肤会变差。”
萧然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羞涩的小孩样,忍不住抿嘴一笑:“那我替我哥谢谢你咯,去吧。”
荣锐抄着裤兜去大厅的贩售机上买咖啡,买烟,又买了两人份的卤肉饭,拎着袋子上楼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拐了个弯,去了方卉慈的病房。
午夜时分,走廊一片寂静,灯光苍白如雪。荣锐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方卉泽高大的身影立在方卉慈床前,低头看着被单里毫无知觉的长姊。
他垂着眼,眼神很深,氤氲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伤感、依恋、同情……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良久,他伸出右手,轻轻拂开她额头的短发,俯身,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印下一吻。
荣锐分明看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说得极轻,嘴唇动得很快,幅度很小。
所幸自从左耳失聪之后荣锐就强迫自己学了几个月的唇语,依稀看懂他说的好像是:我回来了。
前面似乎还有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荣锐疑惑地想,难道是离得太远,看错了?
第60章 S2
萧肃的记忆定格在昏迷前的一瞬。
视野很模糊, 身体很痛, 嘴里全是血腥味, 他摸到地上一个冰冷锋利的金属片, 他知道那是手术刀。
他从没杀过人, 但那一刹那,他忽然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十三年了,他在压抑中活了十三年。他永远记得父亲临死前衰弱的样子,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父亲还是他自己。
他曾经答应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医学在昌明,科技在进步,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也许到时候他就有救了。
即使没得救, 他也是母亲的精神支柱。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以那样惨痛的方式, 他不能再让她失去儿子。
可是, 她睡着了,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萧肃捏着那薄薄的刀片,胸腔里忽然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快意。他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头,六岁点炮仗炸了爸爸的被窝, 八岁捉蜘蛛塞进老师的公文包, 十岁大闹幼儿园,打伤了欺负萧然的小毛头……从小到大来他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他爸一度担心他是个反社会狂人, 揍过他的屁股,关过他禁闭,甚至还带他看过心理医生。
可十四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被告知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结束,所有想要的都得不到,得到了也会很快失去。
唯一可以不那么痛苦的选择,是主动放弃,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年夏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完成了从反社会儿童到佛系少年的心理转变。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撒野,他压抑自己火一样的性格,把自己变成一汪沉静的死水……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像对母亲承诺的那样,麻木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守着这样的誓言,还有意义吗?
萧肃紧紧握着刀片,将那单薄的金属都熨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解脱了,可以随意处理自己一钱不值的生命,用它做点儿痛快的事情。
比如,杀了这个此刻正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渣!
他闭上眼,凭着自己精准的直觉,将手术刀送进了丁天一的身体。
右上腹,肾脏前方,胃部上方……肝脏……再深一点……AB型血……急诊公示牌显示,今日紧缺。
一切,都结束了。
他松开手,躺在地上不再反抗,任凭丁天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身上,内心平静,毫无波澜。
直到,他看见了荣锐。
心中陡然刺痛——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个最好的人。
昏沉中他仿佛被抱到了抢救室,之后又被送到了病房……浑身剧痛,胃里火烧似的难受……但他太累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直到坠入无尽的噩梦。
他又梦见了那个水塘,他变成鲛人困在水中央,通向大海的水道被堵死了,无数丧尸围着他叫嚣。
绝望中他看见一只大鸟飞过天空,悬停在黑雾弥漫的云朵中间。灭蒙勇士红衣银甲,手中弓箭射出银红色的箭雨,将那些脏污丑陋的丧尸一一钉死在龟裂的石岸上。
他仰望那前来救赎他的勇士,身体却传来尖锐的刺痛,低头,长长的鱼尾正迅速溃烂,浅蓝色的鳞片被黑雾笼罩,慢慢脱落,血肉和着骨骼化作腐肉,慢慢溶解在污浊的水塘里。
救救我……他仰头看着那大鸟。灭蒙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终究离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