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衍不一样,他或许……值得相信。
他起身去处理要务,许久都没有回到卧房。汤药被小厮送了进来,小池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等回庄衍。
夜深人静时,他的伤口仍然在隐隐作痛。他睡不着,而刚刚庄衍父子的争执,依然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
小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生前与庄衍见过面。
而庄衍所述说的另一种可能,让他近乎着魔一样的反复想象——若是这一场战乱没有发生,他和他的家人,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样残酷的生离死别呢?
他越想越睡不着,他一直等到了晚上,等房间里蜡烛都烧完了时,他才听到了那一丝微弱的开门的声音。
庄衍的床很大,两人躺在上面没有问题,小池见黑夜中一个影子靠过来,不知他想做什么,心中有些不安。
但庄衍只是弯下腰,摸了摸小池的头发,便规矩的退后,他没有上床同榻,从柜中抱出了一套被褥,直接在地上打个地铺。
小池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不好心里是轻松,还是另一种复杂而又暂时无法理解的情绪。
这一晚安静得连外面鸟落在枝头扑腾翅膀的声音,在屋里都听得清楚,两人都怀着心事,便注定无眠。
小池不知为何,就是知道床下庄衍也没有睡着。他思索片刻,觉得这个时候,适合和庄衍说说心里话。
只要他在庄府一天,那庄衍就会是他最大的倚仗,庄衍也是江北全境唯一一个能与庄侯抗衡的人。
他想抓紧庄衍,不让他逃开。
他小声问:“少爷,你睡了吗?”
庄衍果然应声而答,“还没,怎么了?伤口疼吗?”
庄衍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到小池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烧,不会有问题。”
他要收回手时,却不想小池用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拉住了他。
黑暗中的庄衍轻轻回握了他的手,“小池?”
“少爷,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庄衍想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小池问他的是什么,答道:“我确实和罗鄂国国王试过和谈。”
他沉痛道:“若是能避免这一场事端就好了,世事……如此无常。”
小池看着他床前这个黑色的身影,闷闷地说:“少爷,我睡不着,有件事在我心头,我想和你说。”
他声音温柔得像卷过午夜的清风,伴着触手可及的美梦,“请你不要变成……庄侯那样的人。”
庄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笔直地站在床前,小池看不见他黑暗中的脸色,却仿佛通过相连的手,感知到了他此时的心情。
“我想陪着你,成为一个像善娘子那样美好的人,可以吗?”
黑暗中,庄衍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了。
那是睡在他床榻上的孩子,穿着自己给他的衣服,叫着自己为他起的名字。
这是他庄衍的人。
庄衍握着他的手,弯下腰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五官,似乎要将他的模样,深深记在心里。
当碰到小池柔软的唇时,他只顿了一顿,便移开了手指。
然后他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亲吻。
“我答应你。”
监测到池罔身体情绪的异常波动,被惊动的砂石,在池罔脑海里小声唤道:“池罔,做梦了吗?醒醒呀。”
见池罔没有反应,砂石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便逐渐提高音量,大呼小叫道:“池罔、池罔!”
砂石卖力呼唤,可池罔还是紧闭着双眼,连小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砂石感叹道:“你再不出来,我就闹鬼吓你了。”
池罔床榻旁边的空间,在月光下,缓缓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这个人只出现了半个身体,就像是腰部以下,都溶化在虚空中。
他长了一张精致稚嫩的娃娃脸,趴在池罔床边,嘟囔道:“真是的,你怎么这么好看呀?我都不忍心叫你了。”
池罔睡觉时会卸下易容的假皮,完美的五官安详沉睡,皮肤细腻如最精致的细瓷。
砂石越看越喜欢,伸手过去便想摸摸他的脸。
但是他的手,虚影一样的穿过了池罔的身体,砂石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懊恼地将手伸了回来。
很快,一只白白的小手在空中化出实体。砂石见自己有了手,欣喜的直接上去摸,往日只能看不能摸的大美人,今日终于叫他摸到啦!
陶醉地在脸上摸了片刻,早就把正事忘到九霄云外的砂石,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砂石终于感到惊慌,“池罔?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
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警惕的池罔,此时被砂石一顿上下起手,居然一无所觉。
他闭着眼睛,仿佛身陷最深的幻境,沉沉无法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砂石: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伸出了猥琐的小爪】
房流:在我隔壁的客栈房间里,据说半夜会发生灵异事件,贼吓人。
第50章
纯白色的石柱撑起宫殿接连成片的拱顶, 殿上的天蓝得让人忘却凡尘, 铺开直到天边,与远处碧蓝色江水溶成一片。
白和蓝都那样纯洁晶莹,这画面如一块剔透的水晶,不染一丝尘埃。
她穿着一条纯白的裙子, 束着一条紧身的金色腰带, 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光着脚丫坐在宫宇殿门的台阶上。
见到他来,那张漂亮的小脸笑开了,向他招手,“哥哥来呀。”
他笑了一下, 便走了过去, 与自己同胞所出的龙凤胎妹妹并排坐在了一起。
妹妹将手中薄薄的汉书翻了个遍,侧过头问他的神情天真无邪, “哥哥, 你学了汉书, 那我们的姓氏, 在汉文里应该怎么说呀?”
池罔张嘴时, 自然而然的就换上了罗鄂语言, “汉文中,最接近我们姓氏发音的翻译,便是‘尉迟’。”
这是他几百年不曾使用过的故国语言, 他却没有一刻忘却, 在熟悉的家乡里, 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那哥哥你的名字,汉文怎么说?”
“尉迟望。”
“那我的名字呢?”
池罔向坡下望去。
罗鄂江中岛上,以白色大理石为尊,下面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是用白色石料所建造,在一片茵茵绿意中,白色的楼阁,显得格外精致美丽。
池罔边指着旁边结着释伽果的矮木,对他的妹妹说:“你的名字,当译为果。”
江中岛坡上是王族的白色宫殿,坡下是安居乐业的百姓,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平和宁静过着自己的生活。
巡查的侍卫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也会微笑着向他们的王子和公主行礼,又像不愿打扰他们似的,很快悄悄地离开退去。
他的手臂上一暖,同胞的妹妹已经挽住了他的臂弯,小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撒娇道:“哥哥,你怎么不用我给你绣的腰带啊?”
肩上传来温暖的重量,池罔望着江边与岛上陆地在交界处的粼粼波光。他的头歪了过去,侧脸轻轻地枕在妹妹的秀发上。
“因为我舍不得。”池罔轻声说,“你绣的那么漂亮,我怕弄脏了,就一直不敢带出来。”
“我会再给你做新的呀,哥哥,我愿意为你绣一辈子,我喜欢看你戴腰带,你把腰线收紧的样子特别好看。”
江中岛的日光,比南北两岸上都要灼热。他们身后的纯白宫殿,吸收着的太阳散发出温度,把石料都烤得热了。
但是身体靠上去,却感觉不到烫,反而很熨帖舒服。
尉迟果轻轻开口:“哥哥,我们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吗?在每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们都能坐在宫殿侧门看天吗?”
池罔沉默了很久,闭上眼睛轻轻侧过头吻着妹妹的头发,他的唇轻轻颤抖,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眼前所有的一切,是他曾经深爱的故土。
江心的风都带着甘甜,他听到熟悉的家乡语言唱起了悠扬的小调。
直到靠着他的女孩推开了他,站了起来。
“父皇和母后还等着我回去,哥哥,跟我走啊。”
回去,回去哪里?
池罔跟着她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去牵女孩温暖的小手。他们的手指在空中接触了一瞬,同一刻,女孩的身体却重重地向后跌去。
他听到远处惊慌失措的呐喊:“地震……地震!快跑!啊,这是神谴——神谴!”
白色宫殿的石柱从中间被拦腰震断,恢宏华丽的建筑层层坍塌,岛上的土地出现裂痕,江水滚滚涌上。
人们绝望的呼救,天堂在转瞬之间沦为地狱。
天灾面前,人力是那样的渺小,眼前的场景令他心如刀绞。
他的家,被地震推进了江中。连同他的妹妹,一起滑向翻滚的江水中。
池罔毫不犹豫的跳进江里,追随那个白色的身影而去。
尉迟果的身体,被江流推向江底黑暗的漩涡。池罔自幼精熟水性,在水中划出一条白色的长线,速度已快到极致,却依然与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那黑色漩涡吞没了妹妹的身体,他追到近前,加速游了进去。
他跳进了那黝黑的旋涡,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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