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乐含笑道:“先生是要离开了?”
钱先生方脸黑肤,脸上怒意还未褪。他重重冷哼了一声,道:“是啊。我劝两位公子也早点离开, 否则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
“先生若要走还是等一等吧。”虞长乐迈步走进书院, “或者说, 在李先生的死因没有查清之前,先生不要独自离开书院。”
钱先生表情一僵,面上慢慢地露出些许恐惧。他也是书院的教书先生,在李先生横死后一惊之下便想离开此地,被这么一提醒脑子转过弯来了,不由腿有些发软。
素先生轻声道:“今夜我也会同你住在书院。”
在场除却绿松旖外都是中原人,有天然的亲近感。素先生的话似乎也让钱先生找到了一些安全感,他迟疑片刻,素先生又道:“这两位公子,身手确实了得。”
钱先生不情不愿地提着包裹回头了。
虞长乐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道:“那是李先生的尸体吗?”
院落一角的竹担架上,白布之下洇出血色,盖出一个人形。绿松旖眼圈还是红的,他昨晚哭了很久,点头闷声道:“是的。”
敖宴已经先行走了过去,掀开了白布,虞长乐紧随其后。
一看见白布下的尸体,敖宴就微微皱起了眉。
刚刚听钱先生说“野兽来吃人”虞长乐就有了些心理准备,但看到尸体时却还是被震了一下。
尸身几乎只是勉强保留着一个人形,内里零件都暴露了出来,保不齐捡回尸首时这些都是散落在外的。
据说当时是在河滩边发现的尸体,尸体应该是顺着溪流漂下来的,伤口都泡得泛白了。李先生最后一次离开玛瑙寨,是去溪水上游采集草药。
青灰色的脸上,眼睛已经被人阖上了,但表情还凝固在惊骇上。苗家人把尸体送回书院后就没有再来,以示尊重。
李先生看起来是被什么野兽撕扯致死的,伤口有很明显的抓痕。
绿松旖看了一眼尸体,脸顿时白了,道:“我从小……没见过这样的死法。这会是什么野兽?”
素先生看不见,只立在一旁,道:“昨晚苗女说,这野兽体型应当不很大,且很可能不止一只。”
敖宴淡淡道:“未必是野兽。”
“那、那……是什么?”绿松旖问。
虞长乐指了一个地方,道:“你看这个。”
绿松旖脸色雪白,但还是凑上去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便失声道:“人!?”
虞长乐手指的地方是李先生的手臂,那里除了抓痕外,还有一个很不明显的齿痕。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的牙印。
方向是小臂外侧、向外撕扯的,排除了是李先生自己咬的。
绿松旖倒退几步捂住脸,虞长乐体贴道:“想吐就去吐吧。”
他飞奔到了花坛边。素先生嘴唇血色也有点淡:“抓痕何解?”
“一种是人带着野兽杀死了李先生……”虞长乐停顿了一下,又道,“一种是,两种痕迹属于同一个东西留下来的。”
若一个人长着野兽般的利爪,这怪物模样想想就使人不寒而栗。
素先生双眼蒙着布条的面容转向他,虞长乐仿佛能感觉到那并不存在的沉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问:“那公子觉得是哪一种?”
虞长乐道:“无法判断。”
他语调坦然,敖宴嘴角则露出了一个冷嘲似的笑。若李先生的死有人为的因素,他们二人其实是有一定嫌疑的。
玛瑙寨一年到头都少有外来人,更别说两个衣着光鲜、实力和身份都很莫测的中原人了。且二人一来,书院就死了人。
“并非我歧视,”素先生转过脸道,“中原地区人之间的关系,确实比这里诡诈狡谲……得多。我无法判断二位公子与竹之曾经有没有过交集。”
竹之是李先生的字。她抛下这句解释般的话,消解了三人之间发生的短暂交锋。
草药课本是素先生的课,她这些天预备给学生们教导草药知识。但由于眼盲不便,就由李先生去采集了。
“抱歉……我失态了。”素先生的侧影显得尤其单薄,虞长乐注意到她拄着竹杖的手有一些颤抖。
他才想起昨天素先生并没有拄拐杖,李竹之的事对她影响尤其大,以至于无法集中精神听音走路了。
虞长乐沉默了一下,道:“不是你的错。”
可他也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安慰不能解忧,素先生心中仍然会觉得李竹之是代她死的。
“还,还看吗?”绿松旖终于平复走回来了,但脸色依旧苍白。
唯一的办法,就是查清死因。这一点素先生也明白。
“当然还要再看,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线索呢?”虞长乐在尸体边蹲下,抬头看着绿松旖,“你也来一起。”
“啊?”绿松旖紧张道,“好……”
素先生默许了。她无法查看,绿松旖却可以。他白着脸看虞长乐的动作,不由心生敬佩。
绿松旖适应了之后,心中又生出些许悲伤来,小声道,“李先生前些天才说快讲到中原的丧葬风俗了。他还教过我们,‘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六月初天气已经转暖,尸体放在这里一夜已经散发出腐败的气味。电光火石间,虞长乐心中忽地一动,道:“为何没有虫豸?”
敖宴闻言,眸光蓦地一凝。绿松旖咦了一声:“好像是……”
腐败的尸体,难道最常伴随的不是挥之不散的虫豸吗?
“湘西的虫蚁向来是很多的。”素先生也是一怔,“尤其是夏初。”
“先生,借银簪一用!”虞长乐立刻道。
他接过银簪,探到尸体伤口的腐血里。一瞬间,尖尖的簪头就爬上了黑色,如浓墨一般。
虞长乐轻轻道:“血中有毒。”
伤口是利爪撕扯开的,利爪上却还带着毒?更有那诡异的齿痕,袭击李先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曾听闻湘西有赶尸或蛊虫。”敖宴道。
虞长乐看向素先生:“是否会是这两者中之一?”
素先生指节发白,沉思片刻后摇头道:“这些都是当地人秘而不宣的传承,我为外人,所知甚少。”
“那个……”绿松旖小声开口,“如果是这两个中的一个,我觉得不会是走尸。”
“我虽为先生所收养,但却是与本地同辈一起长大的。”绿松旖道,“所以我也有一些了解。走尸的关节是僵硬的,行动也迟缓,李先生尽管不以打斗专长,但我觉得不至于躲不过走尸。”
“而蛊虫……蛊虫有千万种,若是其中某种能把人变成这样的怪物,也不奇怪。”
绿松旖说了一长串,神情专注,说完才注意到二人都在看他,羞赧道:“我也是猜测。”
“或许我们应当去溪水上游看一看。”虞长乐道,“我和敖宴尽快出发。小旖你要来么?”
“我?”绿松旖愣了下,随即坚定道,“我也去!”
太阳已经出来了,透出些许夏日毒辣的意味。尸体从背搬回来开始就一直放在院子里,钱先生昨夜说什么都不许把尸首挪进屋。此时尸体暴露在了阳光下。
虞长乐看了眼天,道:“我们先把先生抬到阴凉处吧。”
他和敖宴抬起担架,动作平稳,但尸块实在太碎,抬起时还是有些晃动。
虞长乐本不欲看,目光一扫却“嗯?”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李竹之的一只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露出绿色的一角。刚刚手心向里被挡住了。
担架又被放了下来。
尸体已经僵硬得像石头一样,手紧握,想必是生前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的。虞长乐化出一双手套,好容易才从他的手里拿出了那样东西。
“是棵草?”虞长乐用白丝绢托着。
那是一株矮矮的小草,叶子边缘有锯齿。已经蔫蔫的了,颜色也是不健康的灰绿色,像中了毒似的。
素先生的表情却立刻被触动了,抬高了声音道:“它长什么样?!”
绿松旖描述了一番,道:“……叶子里还有一朵小花,长得像……一张脸?”
说一张脸是抬举了,那白色的小花只有米粒大,由三瓣组成,花心是黑色,分明是一个骷髅模样!
“骷髅草……”素先生脸色奇差无比,喃喃道,“竹之怎么会到那里?”
虞长乐问:“哪里?”
素先生一字一句道:“上游水源的五百里之外,瘴气泽林。”
第71章 雾隐黑苗
“五百里外是一片水泽, 水泽那一边才是瘴气泽林。最有经验的苗人都不敢进入那片丛林,瘴气、泥沼就足够凶险了。”
“瘴气泽……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玛瑙寨里的老人说, 他小时候那片树林还只是树林, 没有能吞噬人的沼泽。”
“那是一片榕树林,玛瑙寨的猎区不在那里。原本很少有人踏足丛林, 大约是四十多年前,有一个猎人追着猎物到了水泽边上,才发现那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知何时开始, 丛林里终年弥漫着黑色的雾气, 正午也如黑夜一般。”
素先生的话犹在耳边缭绕,虞长乐和敖宴已经望见了那片瘴气泽林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