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只眼睛里都迸射出光彩来,拼命地盯着虞长乐,像是有话要说。虞长乐只犹豫了一刻,就上前半跪下去,侧耳听三尾狐说话。
能化人形的妖怪,人形都不会太丑陋。三眼狐也不例外,除了那多出来的第三只眼睛,他可称得上一个俊秀的少年。他说:“你……一定要,要……走出去……”
虞长乐愣住了。三眼狐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唇边浮出一丝笑意,眼睛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他死了,尸体都僵硬了。虞长乐忽然发现,他还很年轻,人形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
虞长乐喉头动了一下,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
朱衣看守带走了三眼狐的尸体,虞长乐驻足望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公子做得很好。”
是殷子闻。他今天很罕见地没穿艳色的衣裳,而是一身暗沉如干涸的血的宽袖朱衣。几日不见,他微卷的长发不知被什么东西隔断了,现在刚刚过耳,稍显凌乱。
见虞长乐露出关切的表情,殷子闻笑了下,道:“是我自己隔断的。”
他摊开手,露出一把匕首来。
这枚匕首长不盈寸,通体由灵玉打造,镶嵌着芙蓉石,构成桃花的图案。精致得不像把杀器。
“它叫‘春恨’。”殷子闻似笑非笑,“是他亲手给我打的。他的那把是长剑,叫‘秋悲’。”
春恨秋悲,短匕长剑,听起来是颇为相配。
殷子闻将短匕在手里绕了几圈,面无表情:“用来自裁倒是不错。”
“哦,差点忘了。”殷子闻把匕首拢进袖子里,“他今天要来看,让我准备准备。我想了想,搭台皮影倒是不错。你那敖公子也会来。”
敖宴会来,这个消息让虞长乐开心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想到,锦官也会过来。
说实话,他实在不太想和这个疯子对上。
“这出戏我准备得很精心。”殷子闻勾起嘴角,眼中一片寒意,虞长乐心一沉,总觉得他说的“这出戏”里有别的意味。
周围也传来议论声,因为殷子闻带来的手下很快地把战台清场了。血迹冲了个干干净净,上头搭了一个皮影戏台。
塔顶上也上去了人,方形的塔口阵法闪动了一下,像被遮了一层布似的暗下来,正午时分,这里却暗如暮色。
“什么东西?……”
“……他要干什么?……”
虞长乐也面露惊讶,因为殷子闻走上台,站到了幕布之后,竟然是要亲自操控皮影。
“啪”地一声,光线全暗。囚室成了观众席,无数双眼睛都对准了唯一亮着的幕布上。
黑影晃动了一下,一只带着三根流苏的小球皮影的形象出现在幕布上,它跳动了几下,后头跟着走出来一个蹦蹦跳跳的人。
那是一个红衣的小姑娘——虞长乐心头一跳。不……也许,那是个红衣的小男孩。
第57章 唐氏画影
“主上请你先回去。”朱衣的侍卫走到虞长乐身前, “你的同伴已经在囚室中了。”
虞长乐逐级而上,敖宴果然已经坐在了囚室角落里。他的伤已经都恢复了, 但脚腕上也被戴上了镣铐。
铁栅栏落下, 虞长乐问:“你知不知道他的这出戏是要演什么?”
他心里有几分不安,哪怕是看见敖宴都没让这份不安消失。敖宴道:“我也不知, 看着就知道了。”
敖宴顿了下,轻声道:“殷子闻说,想要抓住机会, 就在今天。”
“机会?”虞长乐心一跳, 敖宴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他说:“看戏。”
幕布上,小孩子一边哼着歌, 一边拍着竹编球。
虞长乐注意到了他周围的场景, 极尽精致, 可以看出雕刻者的手艺绝妙。飞檐屋宇重重, 上方匾额有一个字:唐。看来这家人姓唐。
唐家的柿子树上结了红彤彤的柿子果, 屋檐树梢上都有落雪, 这是个冬日。
他逐渐解读出了更多的细节,比如, 唐家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威风凛凛,显然这家人十分富有,也许还是个世家;又比如, 这个小孩儿的衣服上连一点纹饰都没有, 款式也是春夏的款式, 他所受的待遇并不好,与这个唐家格格不入。
幕布后一个朱衣侍卫开始唱词,大意就是唐氏是个灵师世家,主修拳法,如何如何厉害;而这个小孩儿叫阿六,是个男孩儿,唐家某一房的第六个孩子。
但唐六却不是正经所出,而是这一房的男主人与妓|女厮混所生下的。他的母亲是青楼花魁,因为生下了他而被带回了唐家,但却不得见人。
唱词里对这唐六的相貌描写让虞长乐感觉怪异而违和:明眸皓齿,艳若桃李,肤若凝脂,胜过其母。
唐六是个男孩子,前三个词也勉勉强强可以说是因为他好看,但最后一个词的态度却有种轻慢和恶意了。虞长乐对拳法世家并不很了解,但想来唐六这样的相貌体型,在唐家小辈里是格格不入的。
到这里,虞长乐已经基本确定这个“唐六”就是后来的锦官了。他看向幕布后的殷子闻,少年仍旧没有表情,脸庞被照亮了一点儿,其余部分都隐没在黑暗阴影之中。竟有几分鬼魅。
“这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反正不管怎样,和他娘是差不多咯。”
囚徒们之前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人拼杀,这出皮影讲的故事虽然有点老套和牙酸,但他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似乎没有人看出这里头的主人公就是锦官。
黑暗掩盖了四周,情绪似乎也都变得外露起来了,他们谈论的口吻带着轻佻。
“嘿嘿,真有这样的人,我倒是想看看他有多好看……”
就在这时,幕布上的戏出现了冲突。
体格孱弱纤细的小孩子,在一群身体康健的男孩子里会有怎样的待遇?尤其是他的出身还十分低微。
一群穿着印有“唐”字家服的男孩子出现在幕布上,他们嬉笑推搡着唐六,那只有着三根流苏的竹编球被点燃了。
皮影中,那并非真正的火,但虞长乐却仿佛看到了一只竹编球在一个小男孩儿面前被一点点烧干净的样子。
在之前的几幕里,唐六的喜好也与其他小辈不同。其余男孩儿喜欢摔打、斗蛐蛐、打沙包之类的野蛮活动,但唐六却只常常抛着他的小球,或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绣花刻木头。
男孩子们哈哈大笑,围着火堆拍手。而唐六……唐六他没有动作。
他就那样站着,虞长乐觉得他的脸上一定也是没有表情的。
周围看客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单作为戏剧来看,这有些平淡了。
戏在一幕幕地演,到了年龄,这群男孩子开始学习拳法家业了。
理所当然的,唐六被拒之门外了。他被视为一个污点,因为他于体术一道完全没有天赋,在测试里是完完全全的废物。男孩子们嘲笑他打拳的样子也像在绣花,欺凌步步升级,变本加厉。
不知是不是虞长乐多想,这些欺凌仿佛在很含蓄地暗示着什么,不像是单纯的肢体冲突。
“他就任由这么欺负……”
“没办法,打不过呀。”
在又一次唐六被逼着下跪之后,围观者也有一点不适了。这种不适混杂着微妙的同情和怜悯。
到了这里,虞长乐发现皮影对唐六的刻画开始转变了。他出现了许多怪异的举动,比如会把蝴蝶抓来,撕成一片一片的;抓到鸟儿,把它们钉在树杈上丢进火堆。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点燃了一座库房。浓烟滚滚,一个下仆被烧死在了里头。
但他没有被惩罚,因为唐家的大少爷把他保下来了。
所有人都看出不对劲来了,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欺凌关系。
“这演的是什么!……”
“……我不大想看了,恶心……”
“这……他才多大?……”
“该惊讶的是到底有几个人吧……”
锦官一直没有现身,虞长乐心里惊涛骇浪,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涣方君也是面沉如水。
他一抬手,一道锐意打散了灯火,塔中彻底暗下来。皮影被中途打断,议论四起。虞长乐则是向台上喝道:“你到底想演什么?”
“我不是说了么。”殷子闻笑了下,重新点燃了灯火。
隔着这么远,虞长乐都能看得他双目沉如黑潭,像是两个无底深洞一般,“看好戏。”
“……”虞长乐手握紧了栏杆,冰凉的触感仿佛直抵心间。殷子闻把锦官的事这样摊开在大庭广众之下,是想要激怒那个疯子么?!
殷子闻道:“抱歉了,现在重新开始。”
幕布上的戏重新开始上演。
唐六的举止怎么都不能算是正常了,他还是在一天天地被欺负,一天天地把鸟雀虐待而死。但所有人都无端察觉出阴鸷来,仿佛唐六总有一天要从心里放出一只怪兽来。
而且唐六好像对那些小动物有种操控的能力,鸟雀都是自行停在他手上,有很多次,他都是这样生生地把它们捏死。
这种怪异到了下一幕戏,达到了顶峰。
唐六的母亲死了。
他的母亲本就孱弱,怪病缠身,戏上又到了冬天,正是最寒冷的时节。她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天,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