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说是前几代的报应都集中在了钟氏最末一代还是如何,钟家这一老一小当真十分倒霉,衰落速度堪比流星过空。
“还有更倒霉的。”阿蓝道,“仲恺也许是受打击过大,在之后几月的某次除魔中失了手,连同他带的几个手下一起全军覆没。
“他身为家主,除魔本不该亲自动手,但当时钟家上下一片混乱,治下请愿交递上来竟无人去领。仲恺才亲自出马,人手还没带够。他一死后,钟家直接土崩瓦解,先是分裂各自为政,后彻底覆灭。”
真是倒霉得不知该如何形容了。一任家主在除魔中丧生,不说举世罕见,至少也能作为谈资新奇一阵了。
“相比起来,沈家是好运过了头。”阿蓝语调中的讽刺不加掩饰,“你可知,当时提出要杀那两只大妖取魂的门生是谁?”
虞长乐摇头。
阿蓝道:“此子名为沈厌。”
“沈厌?!”虞长乐猛然失声道,又意识到现在是晚上,只得压低了声音,心脏怦怦跳得厉害,“那不就是沈家主沈渊渟吗?”
“当年许多世家子弟都在秀荣钟氏求学,那时候沈家还是琅琊当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青州和并州接壤,沈厌拜入钟氏做门生,再正常不过了。”
虞长乐皱眉,道:“这位沈家主的性子……似乎有些偏激。”
“偏激”都是很委婉的说辞了。
“那是沈厌还不足二十岁。”阿蓝说了一句,听起来像在为沈渊渟辩白,但语气里含着微妙的讽刺:才不足二十岁,就已经有这样的思想。
“那时门生都唯钟氏双子马首是瞻,沈厌如此出挑受青眼,就是因为他对钟忆的敬仰可说到了狂热的地步。”阿蓝的语调更讥讽了,“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钟氏双子早已陨落,他却做了天下世家之首。”
阿蓝说完了,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快睡。”
“嗯……”虞长乐听了这一场过往风云,却反而睡得很香甜。一夜无梦,好似冥冥之中有母亲在庇佑着他一般。
*
正月初一,云销雪霁。雪已停了,金色的阳光照着积雪,灿灿光明。
院子的雪中落满了红色的鞭炮纸,有一股喜气洋洋之态。虞长乐起个大早,把敖宴和沈明华都拖出来:“走走走,我们去给先生们拜年!”
章自华先生有家室,已经回家了。但六桃先生和浣纱先生还留在书院,现在应该在明志殿。
去明志殿的途中有一大片梅林。红梅映雪,晶莹可爱。
“人间离别易岁时,只梅枝,勿相思。”沈明华晃着折扇感慨道。他别的不会,风雅事物是一套一套的,可惜不受他爹待见。①
虞长乐道走在梅林中,地上有点点红瓣,鼻端有清香扑鼻,只是踩雪的声音格外刺耳:“谁走得这么急?小声点。”灵修者踩雪,若非像之前敖宴那样是刻意让他听到的,此外都很轻盈,所谓“踏雪无痕”。
敖宴看他,神色从容。虞长乐转向沈明华,沈明华无辜道:“这梅花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打扰它?”
三人都停了下来,踩雪声还在继续,格外明显。
咔嚓、咔嚓。
虞长乐望向声源,目光一凛。几丛梅树遮掩之后,忽然蹿出个人影。
“谁?!”
敖宴无恙剑铮然出鞘,鎏金折射着日光,璀璨夺目。
虞长乐道:“等等……”这好像不是灵修者!
只见一个褐色衣裳的男子扑通一声跪在三人面前,抬起头,露出一张冻得黑红的脸,凄然道:“仙人救命啊!!”
男人看起来不过中年,却已眼角布满皱纹,鬓角有风霜。褐色衣裳也显得过分单薄,跪在雪地里不住冲虞长乐几人磕头:“仙人救命!仙人,救救我们云溪镇吧。求仙人救救我们!大水无情啊,我云溪镇……”
最后竟是哽咽起来。
与男子相比,三人锦衣华服,对比分外鲜明。
“这……”沈明华想去扶起男子,却被虞长乐拦住了。虞长乐看着男子,道,“我们不是仙人。”
敖宴神情冷彻,长剑不收,反抵到了男人喉咙前:“你是谁?为什么能进入映鹭书院?”
沈明华一愣,道:“对哦!”
映鹭书院四围有结界,能把普通人隔绝在外;除非他是从山林里过来的,可一个普通人,怎么能在大雪天穿过深山?
虞长乐当然也想到了这个诡异之处,才反应如此冷淡。那中年男子抖抖索索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仙人,我绝无欺瞒!”
沈明华摆手道:“书院从不让我们自称为仙人,被先生听到你这么叫,我们要被骂个狗血淋头的。”
“你刚刚说‘大水’。”虞长乐道,“可现在是冬日,连春节都还未到,怎么会发洪水?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洪水一般都在春汛秋汛期间,冬季洪水,怎么想都太过诡异。
“说话。”敖宴道。
中年男子被剑锋指着,急得发抖:“我,我是从并州建兴的云溪镇过来的……”
沈明华道:“并州?那为何不找并州本地的官府。就算是灵异之事,也应该找当地世……”
话没说完,他就想起了什么,神情尴尬起来。
并州本地的世家,不就是秀荣钟氏吗?但钟氏已然倒台,当年钟氏一家独大,整个并州灵异之事都在它治理之下。并州境内的小世家全都不成气候,顾不全也是正常的。
取代了钟氏天下第一地位的,还正是沈明华的琅琊沈氏,无怪他会尴尬。
“这位叔叔先站起来吧。你是怎么过来的?”虞长乐俯身,轻轻挡开了无恙剑锋,与中年男子对视。
“我、我……”雪水染湿了男子的衣裳,他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身子歪软,竟站不起来。
虞长乐半搀起男子,却觉得男子身量十分之轻,仿佛挂在了他手臂上一般。“叔叔,映鹭书院都是灵修之人,洪水理应去找当地官府。是谁让你来找书院的?”
他声音很轻柔,男子看着他,慢慢道:“是……”
一般人说话时,眼睛都会泄露情绪。虞长乐却皱起眉,越看越觉得这中年男子十分诡异。
无他,男子的神情太过死板了。那些皱纹虽精细,却也仿佛是用笔画出来的一般;说话时眼珠僵硬转动,不似活人,倒像是……倒像是画出来的一般!
“是——”
男子声音陡然尖细,虞长乐心念电转,急退一步,与此同时,中年男子露出了一个僵硬而诡谲的笑,“是鬼神!!”
话音刚落,男子便整个人“砰”地一声变作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什么鬼东西??”沈明华吓了一跳。
“噌”地一下,无恙剑把纸人斩成了两半。两片纸页在空中极速缩小,打着旋儿落到雪地上时,已经变成了巴掌大。
纸片沾了雪水,软趴趴的,怪不得刚刚站不起来,重量还如此轻微。虞长乐用剑尖挑起纸人儿一看,是一个笔法粗陋的小人儿,墨汁简单勾勒出神情,眉眼与刚才的中年男子略有相似。
沈明华这才凑过来,道:“纸人儿?”
虞长乐道:“是吹纸成将。”
吹纸成将,顾名思义,就是以一口灵气短暂地赋予纸人行动能力。
这男子是个纸人,能翻越雪天山岭便就说得通了。撒豆成兵、吹纸成将,都是旁门左道的法子。映鹭书院倒是也教,但这些法子毕竟鸡肋,比如这纸人,神情不类活人就不说了,更是沾了水就不能用了,只能暂时骗骗人。
是谁特意放出一个纸人来到他们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敖宴收剑入鞘,虞长乐把两片纸人儿收进乾坤戒,道:“此事诡异,须得禀告先生。”
*
明志殿内。
虞长乐刚刚要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争吵之声:
“什么标识!这样一来,妖类岂不是更受歧视?”
这是浣纱先生的声音。虞长乐一只脚踏了进来,一只脚在迟疑。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两年来,虞长乐也摸清了这几个先生的脾气,浣纱先生如此说话,便是真的不满了,听她语调,还含着几分怒气。
六桃先生笑呵呵的声音响起:“浣纱,在学生面前勿要失态。”
“长乐来了?”浣纱先生见他进门,平稳了一下表情,颔首道,“新年好。”
敖宴不吱声,沈明华看到先生就只顾笑。虞长乐走进殿,代他们问好道:“祝先生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在说我老?”浣纱先生看不出表情,但怒意已减退了。
“那怎么可能?”虞长乐一本正经,“浣纱先生永远双十年华。”
“你这孩子。”浣纱先生果然失笑,摆摆手道,“罢了。”
见三人拜完年还留在殿里,六桃先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有何事要禀告?说罢。”
虞长乐拱手微笑道:“弟子所来是为……”
他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没想到,当他说完整个经过时,浣纱先生的表情凝重了起来。虞长乐微微一扬眉,觉出不对来。
浣纱先生与六桃先生对视一眼,六桃目露深思,慢慢道:“纸人将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