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室里燃着袅袅香烟,与浣纱先生十分相符。虞长乐坐着,二人都不说话,浣纱先生则闲饮着茶水。
浣纱先生看看天色,道:“六桃也快结束了。我这便回去了。”
虞长乐问:“敖……泽流君,什么时候回来?”
“别担心。很快的。”浣纱先生笑了笑,出了小室。
一小童领着虞长乐走上了山道。
这座峰云雾缭绕,山体里嵌着许多玲珑的房舍,竹制的走廊和阶梯连接其间,凸出许多石头或竹子的平台,犬牙交错,别有趣味。
一道涓涓细流九曲八弯地自上流下,淌过竹筒与石道。
虞长乐待按照玉牌上的编号走入最上方几间小舍之一,打开房门看到床铺才知道,这便是住宿之处了。
他在柔软的床铺上躺下,令牌搁在一边,仰着翻看小书册。里面介绍了一些映鹭书院的情况,还有先生的简短身世来历。
创立映鹭书院的白鹭先生在第一页,写的却不甚详细,只说他乘白鹭来此、定居此处,建造书院。往后翻,他看到了浣纱先生和其余几位先生。
这位女先生原本是浣纱女,上面说,她某日观流水而悟道,从而达到了问灵之境。后又云游四方,被映鹭书院邀请。
这位先生会认识我的父母吗?虞长乐摇摇头,不再想它。
“阿蓝?”
他把书放下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阿蓝也从门外跟了过来,跳到了他的枕边。
不等阿蓝开口,虞长乐便道:“没关系。你不便插手,不愿告诉我也没事。”
“……这本是你的家事,与我何干?”阿蓝一愣,接着迅速闭上眼睛,冷声道。“我睡了。”
虞长乐把脸埋进它雪白的毛里,阿蓝睁开了眼睛,没动。
“你说,敖宴会在哪住下呢?他名次只在我之后,会分到一起吗?这间屋子里有两张床。”虞长乐喃喃问。
“虞公子!”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虞长乐听得出那是沈明华的,“是我!好巧,我是最后一名哈哈哈哈借你吉言,终于通过了!四年了!真不容易!阿苓姑娘在另一座峰上,和浣纱先生住在一起。我在你隔壁,我们真有缘,哈哈哈……”
阿蓝哼笑:“看起来好像不是按照名次分的。”
虞长乐睫毛垂下,道:“我困了。”
现在天色还没黑,虞长乐十九年来都精力旺盛,从没有在这个时间就睡下的。
模糊中,虞长乐仿佛看见了火光。
白怀谷站在漫天大火里,身后结界如蛛网一寸寸破碎,他手中提着一柄晶莹长剑,白刃如雪,那是他的本命灵剑,“芙蕖”。
“随他去吧。”怀璞老人叹了口气,将露滴洒入火海。
白怀谷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表情,将手中芙蕖收剑入鞘,转身踏入了崩裂的结界。
刹那间,灵光震动,蓝色的碎片如流星坠入火海。
其实虞长乐那天告诉敖宴时,省略了一部分 。他并没有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白怀谷走。
灵露入火,漫山遍野的火势减弱。虞夏跑进了焦土,大喊道:“师父!”
“师父!”
虞夏踏过细弱的火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也随着结界一同摇摇欲坠、最终化为灰烬——其实所有的预兆,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黑烟遍布,虞夏被熏得满目泪水,脸上也是滚烫。他看不清前方,只知道往外冲。
白衣的身影没有回头。
虞夏站在高处,白怀谷的身影已经走过去很远了,他手圈在嘴边,大喊道:“师父!!”
这一回,白怀谷停住了脚步。“为什么……?”虞夏喘了口气,吼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结界要困住的是你?
为什么……
白怀谷转过头,虞长乐看到了他的半个侧颜,幽黑的双眼对上了他的眼睛。隔得那么远,虞夏也看得到白怀谷眼中的讥诮比霜雪更冷,他开口,说了什么。
说完了这句话,狂风大作,吹动了白怀谷的白衣。他转过头,身形在飞舞的荷花瓣中消失不见。
虞长乐知道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但他却有点分不清了,眉头紧皱,睡梦之中烦躁地翻了个身。
白怀谷,说了什么……?
——“我不是你师父。”
梦境与现实倒错。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师父不认我,是不是知道我早晚会害人害己、不得好死?
宛若冰裂,虞长乐蓦地睁开了眼睛,起身时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他摸了摸额头,发觉全是冷汗。
天已经完全黑了,有淡淡星辉洒到屋子里。旁边的床铺还是空的。虞长乐发了会儿呆,才发现白天没注意到,这间小屋可以说十分温馨,若是与人住在这里,必定是一件美事。
他跳下床,推开房门,高处凉凉的夜风灌了进来。
门口正对着一方空阔平台,站在平台上一眼望去,夜色寂寥,星河倒悬,满山寒流。
石头平台角落,生着一棵奇异花树,粉色的花瓣细而迷,带着点点荧光。树下有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星光和粉花儿的光在石桌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虞长乐在石凳上坐下,自言自语:“阿蓝呢?……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看见我旁边住的是谁。”
“你还想和谁住?”
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敖宴?”虞长乐先是一惊,接着是一喜,抬头望去,蓝衣的少年正倚在花树枝上,一条腿垂下来。细碎花瓣落了满身,点亮了他的面容。
原来他坐在树上,怪不得没看见。虞长乐莫名眼睛一酸,笑道:“除了你,我谁也不想住。”
“你睡着了,我就没进门。”敖宴从花树上跳下,将手中的一只黑色坛子摆在了石桌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喝酒么?”
他分毫不提白天六桃先生说话时,再三强调“不得喝酒、喝酒误事”。
虞长乐眼巴巴地看着酒坛:“喝!师祖不让我喝酒,我还没喝过呢。”
敖宴又提出一只烤鸡:“先吃点垫胃。你没吃晚饭。”
敖宴将酒坛启封,醇香酒气溢了出来。他又从乾坤戒里取出两个碗。
“这酒有名字吗?”
“没有。这是我从乾坤戒里拿出来的,龙宫的酒。”敖宴顿了顿,“不过你想要,它就有。‘长乐’,怎么样?”
敖宴带过来的烤鸡还是热的,乾坤戒保持了它的美味。虞长乐这才感觉饿得前心贴后背,猛吃烤鸡,笑道:“你在打趣我?”
敖宴勾起嘴角,语气随意:“一个名字罢了。”
“你会喝酒吗?”吃完烤鸡,虞长乐问。
敖宴道:“会。”
虞长乐道:“我不会,你教教我?好哥哥。”
“……这不能教。”敖宴道。
虞长乐哈哈大笑。
“话本里,英雄好汉都是在干完大事后才喝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虞长乐饮了一口,被酒味冲了下,“唔……好辣。我没有干什么大事,不知还喝什么酒。咳,真的好辣。”
但是也很香,酒液是淡蓝色,像是浅浅的海。
敖宴道:“酒解千愁,也是话本的说法。”
“哈哈,我愁吗?你看出来啦。可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虞长乐一手撑着下巴,已经有点晕了。
“你喝慢点。”敖宴无奈。
虞长乐不懂,当水一样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碗,“我很喜欢这个诗人的诗,仙人!……‘对影成三人’……”
他想,他曾真的对影成三人过。
有许多许多个夜晚,多到他已经数不清,虞夏一个人在满山苍茫中游逛,看云海翻腾,曙光初现,从黑夜一直站到白天。
虞长乐一直没有告诉敖宴,山里的那些妖怪总觉得他有点疯。漫山遍野地乱跑,对着泉水里自己的倒影吃吃而笑,对着朵野花都能念上半天的诗。
碧落山里有一只地缚灵。他是个诗人,独自来山里采风却葬身于此,灵魂在水潭边徘徊了千年。
某天,虞夏和水潭里神志未开的泥鳅怪絮叨了一下午,直到山月初上。
那诗人说:“无酒也醉。你是太寂寞了。”
不寂寞,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独囚幽潭一千年,诗人太知道孤独是什么样子了。
来到人间后,虞长乐偶尔会想起那只地缚灵,不知他还在不在。虞长乐比在碧落山的时候正常太多了,他有了朋友,有了陪伴。真好。
可是……
他先是怕自己是半妖,后是怕师门对自己隐瞒的东西,最后怕他会孤独一人。
其实源头都是一样的。
“敖宴。我会害人害己吗?”虞长乐低声问,梦呓似的,“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吗?”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他醉意朦胧地看过去:“敖宴,你怎么有三个头?”
“我送你一样东西。”敖宴忽然道。
什么东西被挂到了脖子上,虞长乐伸手一摸,一片冰凉凉的扁平的石头,月光下是深蓝色,“什么……?送我块石头干什么。”
石头上打了个孔,黑色的皮绳穿过去,尽管十分简约,但依然掩饰不了石头本身的美。深蓝色如海又如星空,虞长乐眼前朦胧看不清,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