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拧眉道:“但这人也未免遭罪太多。难道那老板娘就真蠢到这个地步, 宁愿一厢情愿认为她师兄背叛, 也不肯相信对方?”
“谁知道呢。”柳清弦又笑了声, “人往往都是会恃宠而骄的,对他掏心掏肺的时候,只当做理所当然, 但凡稍稍有一点疏忽, 便认定是对方离弃。”
他仿佛又感受到那种雨水灌入胸腔的冷意,再次闭目,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是不能多想的, 越想便越是作茧自缚。
“要向前看。”柳清弦默默告诫自己。
等到他心情平复,睁眼却见殷玄弋正愧疚不安地看着自己,一双手收拢低垂着,颤抖半天,不敢上前拉他。
方才的思虑都抛到九霄云外,柳清弦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殷玄弋像是被他吓到,双肩一抖,期期艾艾道:“师尊……可是还在生我之前的气?”
柳清弦一愣:“生什么气?”
殷玄弋只当他是故意回避,犹豫一瞬后,才艰难开口:“在镜玉山林……我对师尊说了很过分的话。”
柳清弦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这件事,回忆半天才想起那些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你并非真心那样觉得,那我就不必记得那些气话。”
殷玄弋忙道:“那些话绝非真心!只是,我误会师尊,认定师尊离弃,才口不择言伤害了师尊,这又同那老板娘有何区别?”
柳清弦一时有些无语。他本是就一周目的事情发表感叹,却没想到被殷玄弋对号入座,以为是在影射他了。
自家徒弟还在纠结不已,甚至半跪下来抱拳道:“请师尊责罚!弟子犯下如此大错,却不曾受过半点苛责,反而……反而满足心中肖想,能得师尊青睐,常伴师尊左右,实在让玄弋寝食难安。”
不是,你在这里说这些?!你是想气死床上可怜的师兄吗?!
柳清弦赶紧将他拉起来,走到离床最远的那处桌边坐下,放低声线道:“你都说明只是口不择言,为师只需知道你心中信任我就行了。在别人房间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他转头又看了那影影绰绰的床幔一眼,蓦地生出感慨,沉沉叹息:“人往往是在最亲近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说出最伤人的话。而伤害一旦留下,就很难消除,最后隔阂渐深,覆水难收。你既然知晓错了,那么以后就千万不要再犯便是。”
“有什么误会,我们心平气和说清楚,不要自我发散,不要反应过激,太过偏执的情绪……会将人变成完全陌生的样子。”
殷玄弋想到自己之前竟能对师尊说出那般冷情的话,一时也心有余悸,点点头。
“玄弋当时感觉就像是被某种阴冷情绪彻底掌控一般,看天地皆带恨意,竟无法控制自己出口伤师尊,想来的确是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样。”
这个形容就怎么听怎么古怪了。
柳清弦皱起眉,抬手按在殷玄弋的心灯处检查。
之前在客栈大厅也是,殷玄弋身上明显有魔气泄露,再结合他现在的描述,就像是天魔作祟,快要突破封印的样子。
殷玄弋放心地撤掉护住心灯的真气,任由柳清弦动作。果不其然,就让柳清弦发现了心灯内的一丝暗色流纹。
柳清弦猛地睁开眼睛,忧虑地看向自家徒弟:“玄弋,你的封印为何会松懈了?”
殷玄弋一怔,闭目自我探测后,才沉吟道:“当初在饮风城,天魔力量大挫,因此才被半妖血脉封印。而今却似隐有复原之兆,这才导致在我情绪过激时,有魔气略微外泄。”
他说这些话时带着漠不关心的口吻,理智分析如待旁人,听得柳清弦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发现殷玄弋其实是一直都带着点自毁情绪的,从幼时拼命上山门,到论剑台高阁坠下,甚至为了求得原谅而掏出心灯……
柳清弦悚然惊觉,殷玄弋这些举措,竟然都是以他为中心在行动,丝毫不曾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他定定心神,数落道:“说得这么风淡云轻,你倒是关注下自己的身体啊。而且如此一来,炼化天魔就更需加快速度了。”
殷玄弋只当是被关心,听了教训反而笑起来,就是说出的话不怎么可信:“玄弋知道了,师尊不必过多担心。”
柳清弦心道,你知道了才怪,我不担心才怪。
他想了想,干脆抬手以手指去描画殷玄弋的五官。
“你的眼睛,面貌,谈吐,一举一动,以及过往种种,都是我喜欢的。”
殷玄弋动容,将手覆在柳清弦的手背上:“师尊……”
柳清弦被他握住手,就不再动作,只抚以掌心贴着那张看了许多年的面庞,又轻声问:“你以前说过,我想要你变成什么样的人,你便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你都替我拿到;不想要什么,你便替我除去,这话可当真?”
殷玄弋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当真!”
于是柳清弦就笑了,缓声说道:“那么,我想你变成珍惜自己的人,我想要看到你完好无缺,我不想你受伤。”
他说着便从心底生出柔意,凑近与殷玄弋额头相抵:“能做到吗?”
殷玄弋岂能不知他的用意,依恋地用侧脸在柳清弦手掌中蹭了蹭,郑重回答:“玄弋明白了。”
“明白就好。”柳清弦如释重负,这才放心地拉远距离,但当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时,却拔了半天都拔不动。
“……”柳清弦面无表情地抬头,果真就见自家徒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将他手握得稳妥,丝毫不肯放开。
这混小子又开始黏黏糊糊了。
柳清弦本作势要怒,但最后又释然笑起来,干脆松了力道任由对方握着。
殷玄弋欣喜不已,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贴到柳清弦身边,浑身热腾腾的温度将柳清弦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柳清弦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毫无威严地提醒:“别松懈,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守株待兔?”
殷玄弋享受似的“唔”了声,保证道:“师尊放心,这次我定要将那老板娘抓来给你,任你处罚。”
什么叫抓来给我……柳清弦颇无语,感觉跟看到家养的猫要给自己抓老鼠邀功似的。
他左右看看,觉得两个大男人在这喜房内搂搂抱抱,总有点什么别的意味,待会儿老板娘要是进屋,入眼就见这样的画面,估计是要发疯,铁了心制裁他们。
于是柳清弦拍拍殷玄弋示意他松开:“既是守株待兔,那么我们还是隐匿起来,攻其不备比较好。”
殷玄弋也严肃神色:“那么师尊有何计划呢?”
柳清弦又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那影影绰绰的床幔上。
“……”
柳清弦转回头来,视死如归地看向殷玄弋:“为师有个大胆的想法。”
·
再过片刻,外边传来疾疾脚步声,柳清弦和殷玄弋均是心中一凛,齐齐以真气遮蔽心灯,放缓呼吸隐匿气息。
很快的,老板娘猛地推开房门,直冲进来,在看见床帷内隐约身影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脸上紧张神色消失不见,复又变得讥诮:“师兄,方才可有人闯进来?你没吓着他们吧?”
床上的人静默不答。
不过老板娘早已习惯那人的冷漠,起初还会心痛难忍,但后来便淡然了,只恨不得将所有刑罚施展在那人身上,非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开口。
她施施然走过去,极轻蔑地以烟杆去挑床幔:“师兄,今日还是不答话?那就别怪我——”
话还未说完,床上的人却立即暴起,只见两道青光闪过,竟是直接将那床架给利落斩了下来!
老板娘好歹算警觉,缩着脖子险险躲过,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她预想中的那人并未出现,反而是殷玄弋屈膝蛰伏在床榻上,宛若静静等待猎物的野兽。
“怎么会是你!”老板娘先是一惊,而后盛怒,“你把我师兄带到哪儿去了!”
“就论你对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你也配提师门情谊?”柳清弦缓步从床后走出,抬起一角纱帘,露出了正坐在阴影处,冷冷注视老板娘的男人。
·
他原本的计划是自己在床上潜伏,殷玄弋从背后突袭,但殷玄弋却死活不让他当面对上老板娘,就只好变为如今局势。
他本来在搬动床上男人时还有些无从下手,毕竟对方身上被折腾得就没块好皮,总觉得不论碰到哪里,都会触到他的伤口。
结果再度清醒的男人却开口安抚:“没关系。”
“若是能杀了她……这点痛苦不算什么。”
柳清弦和殷玄弋对视一眼,均是沉默。
也对,这人都不知在此处遭受折磨多少年,如今有了彻底解脱的机会,怎肯不配合。
——他是当真对那老板娘一丝情意都没有了。
于是柳清弦不再迟疑,同殷玄弋一人搀扶一边,将男人带到床边角落的隐蔽处,以纱幔遮挡住他的身影。
明明稍一动作,男人身上的腐肉就汩汩渗血,但他却像是突然有了精神,还断断续续地朝两人搭话。
“敢问……两位恩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