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早已见识过眼前阵仗的周岐徐迟,余下人无不栗栗危惧。起初的混乱过后,人们在痛苦的现实中拾起武器,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
周岐徐迟把剩下的通关者们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力有富余时给武萨满搭把手。土著人那边人多势众,将老休斯围在中央呈同心圆缓缓推进。
劈砍的过程中,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徐迟的眉头越蹙越紧。
“怎么感觉今天晚上这些玩意儿不给力啊。”周岐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直观感受,嘴里念念有词,“难不成是熬夜熬两回,虚了?”
徐迟反手砍落两根荆条,顺手把被石头绊倒的王前进拉起来。王前进对他说了些什么,可能是道谢,他没注意听。
确实,这些荆条不管是速度还是密度都与之前天差地别,本以为一场鏖战在所难免,现在他们却轻轻松松就望见了母花花田。联合之前中界大峡谷两端入口的异象,不安的疑云逐渐笼罩头顶。
种种迹象表明,一定是有什么大的变故在暗地里悄然酝酿。
尽管荆条的威力大为削弱,土著那边仍然折损了两名男子,一个被荆条从后心贯穿,一个手脚被缠住被活生生绞成了肉块。
通关者这边受伤的不少,但起码全部保住了性命。大家互相搀扶,伏倒在花田里暂作休整。
任思缈在伤员之间不停奔走,给这个止血,给那个包扎,身上衣服被鲜血浸湿,头发蓬乱,只拿一根布条松松挽着。
她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包扎动作,眼前的景象与噩梦里的战场慢慢融合。
硝烟,炮弹,流火,惨叫连绵。
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水塘,断臂残肢扭曲绞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到处都是皮肉烧焦的气味,到处都是尸体,尸横遍野,堆成山包,她表情麻木,带着口罩,挎着急救箱一个一个走过去。
“喂!还活着吗?”
“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要说遗言,我不听!活下来之后自己……喂!喂!”
她走了很久很久,从战场这一头,走到战场那一头,麻醉剂告罄,止血带用尽,她抱着空了的急救箱,魂不守舍地确认一个接一个的死亡。白衣染血,她如同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任姐姐,任姐姐,任姐!”女孩清脆的嗓音刺痛耳膜,任思缈回过神,眼前一片雾气迷蒙,瞧不清少女担忧的脸庞。
“怎么了?”她笑着睁大眼睛,等待眼眶内的湿意和酸胀退去。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怎么了?”冷湫小心翼翼拉她坐下,“刚才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像是听不见,一副魂儿没了的样子。”
“只是有些累了。”任思缈敷衍。
“我想也是,你快歇歇吧,大家的伤,不管大伤小伤都被你挨个包扎了遍,就剩你自己的了!”
“我?”任思缈眨眨眼。
“这儿!”冷湫拉过她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把。
“啊!”任思缈终于感知到迟来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看,发现上臂外侧不知何时多了条一寸来长的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的样子有些难看。
冷湫抢过任医生自制的止血带,给她包扎,任医生的痛感复苏,矫情起来。
“呜哇,疼疼疼,轻点!”
冷湫叹口气,眼神幽幽:“这会儿知道疼了?”
“我又不是周岐那种铁人,怎么不知道疼?”任思缈疼得小脸煞白,夸张控诉,“哇!小没心肝的,下手太狠了!”
冷湫简直哭笑不得:“我已经很轻很轻了啦,原来医生也这么怕疼的……”
任思缈望着她,冷小湫一张小脸认真极了,清理伤口时还会撅起嘴帮忙吹吹,真可爱。这时,脑海中一个念头拨开疼痛冲出来——她的妹妹如果还在世,也差不多是冷湫这个年纪。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因为智商很高从小就被叫做小神童,但小神童的称谓并没有带给她快乐的童年。事实证明,太聪明的人天生就难以融入群体,她没有同龄玩伴,总是形单影只,要么窝在书房看些晦涩难懂的书,要么躺在庭院里发呆。家庭关系也比常人淡薄,父母很忙,总在加班加点搞科研,姐姐呢,常年在国外求学。
她理应很孤独,是的,她很孤独。
孤独到什么程度呢,那孩子连带保姆失踪后过去了整整两天,家人才发觉不对劲,匆匆赶回家,匆匆报警,连伤心难过也来得匆匆潦草。
战争时期,这个国家每天都有大量的失踪人口上报,其中能找到的,哪怕是尸体,也寥寥无几。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冷却,悔恨却在角落里疯狂滋长。
就这样,那个孩子的名字成了家里的禁忌。
名字……
任思缈睫毛轻颤,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和迷惑。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任,任……
寒意自足底猛地蹿起,任思缈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冷湫的胳膊,收紧。冷湫吃痛,眉尖轻蹙。
不对,她绝不可能忘记妹妹的名字。
记忆,是记忆出现了问题!
第42章
她想大声呼救,但声带仿佛被剪刀剪断,发不出任何声音。
瞬息间,她便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无法动弹,只能瞪大眼睛,转动眼球,试图引起冷湫的注意。但惊悚的是,冷湫望着她,目光茫茫然无法聚焦,嘴唇微张,表情木然,恍如痴儿,状态竟是比她还糟糕!
任思缈当下明白是中了招,后背登时激起一层白毛汗。
此时,旁人皆在互相抚慰,轻声交谈,她与冷湫坐得远了些,自是无人察觉异常。
而能救她的那两道身影不知为何恰恰不见踪影。
“周……岐……”
她用尽全身气力自僵硬的喉管里挤出断续字符,咕哝着呼唤队友。
无人应答。
她又喊徐迟。
仍是无人回应。
绝望潮水般涌上来,浸没眼耳,封堵口鼻。
她感受不到攥住冷湫胳膊的手,触觉是最先丧失的感官,接下来她会失去更多。
心知必有一死,她于绝望中感到一丝庆幸。被转化成土著人只是被剥夺记忆,只要肉体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就算不上彻底死去。
这就好了。
不用因为那诡异的组队规则连累姓周的枉死。
这便好了。
她颤抖着,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重复,我叫任思缈,任思缈是我的名字。
每默念一遍,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的分量便重上一些,仿佛这三个字承载着的,是她一整个的人生。
一个算不上多波澜壮阔,甚至满目疮痍,疖疤丛生,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人生。
泪珠悄然滚落。记忆中妹妹的脸庞逐渐模糊淡化,直至与夏日深深庭院的葱茏背景融为一体。
但她忘了自己,也不能忘了那孩子。
“啊……”任思缈咬碎银牙,爆出困兽般的低吼,“不……”
这时,鬓发微动,身后掠过一阵疾风。
任思缈兀自与那股不可抗力斗争,双肩倏地一沉,一双苍白修长的大手自背后钳住她肩头,紧接着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从石头上拎起。来人一条胳膊握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去捞腿边的冷湫,瞬间爆发力强到令人咂舌,竟以一己之力生生凌空携着两人往后急退。
这事要落在周岐头上,任思缈不至于如此惊奇,但她一回头,对上徐迟一双冷静得出奇的黑眸,顿觉匪夷所思。
也无怪乎她大惊小怪。
徐娇娇终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冷脸冷性,形比女子还要消瘦三分,平常除了远距离狙击也不怎么见他展现身手,更多时候只是站在周岐身侧,比起物理输出,他其实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没想到,娇弱军师救起人来,居然也这样敏捷迅猛。
而原先她坐的那块石头,登时被一把砍刀劈得金光乱溅,粉末飞扬,抬眼一看,挥刀之人竟是刚还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武萨满。
那剽悍女人很有几分蛮力,她是冲着徐迟来的,一击不中,提刀复砍。
徐迟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任思缈明白他这是集中爆发过后体力跟不上,恐怕难以赤手空拳与武萨满相斗,当下忧惧不已,但她此刻全身上下无一处能使劲,只能拼命眨眼,让他赶快丢下自己逃命。
徐迟眼见她疯狂示意,反报以安抚眼神。
任思缈:“……”
徐迟:“别担心。我们还有周岐。”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巨响,一坨姹紫嫣红的肉体被狠狠掼在面前地上。
任思缈定睛一看,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老休斯。
老休斯一把年纪,趴在地上嗷嗷直叫,叽里咕噜叫嚣了一堆土著语。
任思缈惊疑地瞪大双目,接着又是砰一声,这次被夺了兵器扔过来的武萨满。
武萨满的战斗力与老休斯毕竟天差地别,不停地爬起来,怒气冲冲地反扑过去,又被更大的力气踹回来。如此几次三番,终于伏在地上捂着肚子喘粗气,不敢再上前讨打。
这还没完,砰砰砰砰砰,连环几响后,土著民里数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全被撂倒,叠罗汉似的叠成了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