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著民做的饼子糙硬硌牙,周岐啃完两个,徐迟还在磨磨蹭蹭地掰着本来就只有一小半现在还是一小半的饼,掰一块,盯着看两分钟,再冷着脸送进嘴里。他似乎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思考,神情专注到近乎严肃,对于别人的目光也丝毫没有反应。
他盯着饼,周岐歪斜在崖壁上盯着他。
长得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哪怕是进食这种日常项目。只见那清瘦的两颊边,咬肌缓慢而用力地鼓动着,耳后的一根筋连着脖颈,突出的青蓝色血管浮在肌肤表面,线条凌厉优美。间或喉结耸动,将磨碎的食物吞咽进胃袋。原来男人的喉结也可以这样小巧且精致,看起来有点……脑海里蹦出性感两个字,像是被火燎了,周岐慌乱地瞥开眼。
疯了疯了,单身久了,随随便便看个男人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这些飞蛾一到夜间就偃旗息鼓,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解开它,或许就是我们反制的关键。”
徐迟的思考得出结果。
周岐盯紧了火苗,目不斜视:“嗯,那我们趁天黑,去上翘面探探。”
“我也是这么想的。”徐迟又掰下一小块饼,这次他久久没放进口中,只是捏在指尖,用一种非难的眼神左右翻看,似乎在置疑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
“对了。”他把饼丢进火里,恍若不经意地挑起话题,“你在外面,也经常过这样的日子吗?”
“什么日子?”
“就……这种日子。你跑得很快,我还从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平时经常被人追着跑吗?”
“你是想说,被追杀?”周岐明朗的眉宇间划过阴霾,“其实没有。”
徐迟抱起双肘,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练出来的。我们住在棚户区的孩子,跑得都挺快。”周岐扯出个苦笑,“从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果跑不快,被捉住了,下场就很惨,轻则被断条胳膊折条腿,重则被殴死。在那里,人命如草芥。大人们对自己孩子唯一的期望就是,挨打一定要还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傻乎乎地站着被欺负。”
徐迟不知道棚户区是什么,在他沉睡前,国内还没有这个东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住在那里的人生活条件有多恶劣。
“你父母也是这么教你的?”
“不。”周岐摇头,“我妈在我十岁那年就病死了,那之后,我爸成了酒鬼。尽管他每天都醉醺醺的,但他仍要强打精神,拼了命地把我往高贵优雅了培养。我当然也不负所望,他看见的我总是衣冠整齐,绅士礼貌。但也仅限于在他面前,私底下,我早就跟整个棚户区融为一体,满世界打架、逃学、满口脏话,跟着那群小伙伴们一起腐烂、堕落、无法无天。然后就成了我们那一片最出名的混混帮。”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且还子承父业,我还学习了如何一名合格的酒鬼。”
“所以后来你混进了监狱?”徐迟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唔。”周岐沉吟,“那倒是因为别的契机。”
“什么契机?”
周岐低下头,不知在思量什么,然后他松口气,抬头:“你想了解我?”
徐迟知道自己问得太多了。
“为什么?”周岐敏锐地追问,“你看起来不太像乐于打探他人隐私的人,为什么想了解我?”
对方竖起了防卫的刺,徐迟只能作罢:“没什么,只是单纯有点好奇。”
“只是有点吗?”周岐不再嬉皮笑脸,当他敛了谈笑神色,气质便完全不同,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悍利冷酷,绝非善茬。
“我对你可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好奇呢。”
每一个非常都加重语气。
到最后一个非常,周岐的脸离他仅有一指的距离。
徐迟瞳孔微缩,手指蜷曲,他忽然感觉到某种奇异的气场。
这气场是对抗性的,但与任何形式的敌意都搭不上边,充满了野性和别的什么他从不了解的东西。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泛起一阵敏感的战栗。他竟觉得不自在,破天荒地萌发了退意。
“你好奇什么?”徐迟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出声。
第34章 上翘面
周岐退回去,认真地想了会儿,笑:“那太多了。你整个人,从头发丝儿到脚趾,我都挺好奇的。”
徐迟就这么看着他,很难说有什么表情。
但周岐就是能从中窥出一种冰冷的审视。
“别误会,我对你好奇,这很正常。所有人都对你很好奇,因为你本来就神秘。神秘,而且封闭。”周岐把双手靠近火堆,揉搓取暖。
徐迟微微侧头,周岐知道这是他表达疑惑的肢体语言。
“呐,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周岐进行详细说明,“刚刚我不是跟你说起我的出身,说起我的父母吗?这都是熟人谈话中经常涉及的话题,但同样的话题如果抛给你,你会怎么回答?”
徐迟的唇角缓缓绷直。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论调,周岐刻意问:“回答我,你是怎么长大的?”
“……”徐迟缩起肩膀,下巴搁在膝盖上握起的拳头上,他淡淡道,“只是长大了。”
明显的回避式回答。
周岐于是继续追问:“只是?不能更具体了吗?”
“就这样,时间它推着我走。”徐迟的目光泛出空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沉默。
加长版本的沉默。
徐迟转过眼珠:“怎么了吗?我的回答有问题?”
周岐一脸就知道是这样的无奈表情:“你的回答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我刚说的两个字,封闭!这世上,是人,只要有思想就都有倾诉的欲望,但你没有,不管什么话题,扯到你身上,直接终结。你根本不想谈,不去谈,竖起一道墙,碰都不让人碰。除了神秘,你知道你还给我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要么,你下意识回避一切有可能透露个人信息的问题。要么,你是一个完全没有过去没有生活的人。”周岐叹口气,“如果是前者,那你以前肯定受到过严苛的训练,早就习惯在人前把所有事情都隐藏起来。这也可以理解,可能是职业需求,或者单纯是戒备心重。但如果是后者……”他顿了顿,手指抬起来,又落回去,嘟囔,“算了,希望是前者吧。”
比起没有值得诉说的过去、没有值得分享的生活,他还是希望徐迟是因为提防着他,所以不肯多说。但同时,他又有点微妙的失落,因为徐迟提防着他。他总有种他们已经很亲密了的错觉。
沉默持续发酵,但并不难熬。
徐迟望着暖色的火苗温柔地轻燎周岐的指尖,好一阵子,他闷声说:“下次,下次你再问我,我好好想想。”
“行。我记下了。”周岐不想再讨论这个,他拍拍手,起身,抬头看了看月亮在天空中的方位,“时间不早了,早去早回,回来还能睡个回笼觉。”
徐迟于是搬起石头灭了火,默默地给猎枪重新装填子弹。现在他们两人就一杆枪,周岐的那把留给了老休斯,毕竟村里总共就这两把枪,不可能都带走,否则大后方要遇到什么危险,连件杀伤力稍微大点儿的武器都没有,那血也太脆了。
穿过整个中界大峡谷花了大概半个小时,临近上翘面,空气中隐约弥漫起一股腥甜腐败的气味,带着潮意。峡口的风刮进来,这种气味变得清晰可闻。
“这味道让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周岐用手指在鼻子下左右蹭了蹭,眯眼想了想,“就像是在水里泡久了的尸体上撒了一把糖。”
徐迟被他这生动形象的描述给恶心到了,揉了揉冰冷抽痛的胃。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在一起。
徐迟平生头一次思考起他以前的人生,得出的结论是,他确实是个没有生活的人,他有的,只有拼杀和战场。
“到了。喂,想什么呢?”
正发呆,冷不丁的,一张放大的脸怼到眼皮子底下,狭长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徐迟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那张俊脸的额头,无情推开:“在想,有机会得见见你的酒鬼爸爸。”
“啊?”周岐忽然笑得很奸,“见家长啊?这进展……嘶,是不是快了点?”
徐迟背着手,绕开他:“我看看,下梁歪成了这副德行,上梁得不正成什么样儿……”
周岐:“……”
月光斜斜穿透峡谷尽头的阴影,二人先后停下,背靠崖壁,在峡口处向外谨慎观望。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他们错愕不已。
与倾斜面相比,这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翘面有高大葱郁的树木,有奇艳的花簇,有波光粼粼的湖面,甚至连吹拂在脸上的风,都带着春天的温度,轻柔如柳絮。
周岐呆住,半天挤出三个字:“操,天堂。”
徐迟没说话,他一向是行动派,直接脱了身上的狐狸毛大衣,一脚踏进“天堂”。
他一秒钟都不想再忍受寒冷。
“哎,等等,你就这么被诱惑了?”周岐压低嗓子冲他的背影吼,“妈的,上翘面是蛾子的地盘,这里面不知道潜伏着多少敌人,你怎么能这么大摇大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