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冷近用力揉脸,树皮般的老脸被搓得泛红,“他们一个个都很优秀。”
周岐对“优秀”这个词感到不可言喻的愤怒,从椅子上嚯地站起:“这难道不是违背道德罔顾人伦吗?你有问过他们的想法吗,他们可能根本不想作为杀人机器而出生,也根本不想为此而活着!”
“人伦?”冷近的嘴角爬出一丝冷笑,“别忘了,这项计划是你的父亲亲自审批的。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与直觉没错,这批超级战士为他夺得了最稳固的政权,所有反对派都被暗杀了,一个不留,哪怕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人头也会被超级战士带回来。”
周岐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袁百道。徐迟一生的悲剧竟从他父亲开始。
他颓然坐下,如遭雷殛。
“那后来呢?”周行知问,“那批基因改造人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冷近说,“有些死在任务中,有些被赐死。”
“赐死?”
“鸟尽弓藏。说到底,他们是在战争年代被启用的,也只被允许存活在那个时候。和平统一之后,危险的基因决定了他们天生是反人类反社会的,所以王不得不下令把他们集中销毁。”
他用的是销毁这个词。
好像那不是一条条人命,而是一件件物品。
周岐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但其中有一位幸存了下来。此后他还一度得到王的重用,直到天合政府被颠覆的那一天。”
周岐蠕动嘴唇,他现在一点也不想从冷近那张残忍的嘴里听到徐迟的名字,哪怕只是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但他那聪明的爸爸忐忑地问出了内心的猜测:“是,是徐上将吗?”
冷近点头。
周行知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哦,我可怜的上将。”
“而他之所以能够幸存,只是因为在那24名超级战士中,他长得最像先王后。”冷近无奈地耸肩,“因此他得到了王的怜悯与垂青,免他一死,并让他发誓将终生效忠王室。”
周岐胃里涌动的酸味已经抵达喉咙。
“但王后二十岁生下周岐就去世了不是吗?”周行知纳闷道,“可上将与我是同辈人。”
“这时候我就有必要提醒你,周中尉,袁百道爱上先王后的时候,先王后才十三岁。”冷近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眼周岐,又迅速收回目光,“那个时候,二十岁的野心勃勃的王就提取了她的基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周行知嘀咕,“但还是不对,算算年纪,上将比周岐大了整整二十岁,照你的说法,他才比周岐大七岁……”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多。”冷近解释,“那批孩子通过注射激素与药物,大大缩短了成熟期。这样说吧,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们慢慢长大,你能明白吗?”
周岐瞳孔骤缩,猝然抬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缩,缩短成熟期?”
“是的。他们从小接受着封闭训练,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封闭。在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前,他们认为我的话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如果我跟他们说,当今年第一场大雪落下时他们就满十四周岁了,那么他们就会认为他们十四岁了,没人会去质疑我的话,何况他们确实拥有十四岁少年会有的体格与能力。”
房间内的气氛凝滞了。
好久都没人出声。
“魔鬼,这项计划只有魔鬼才能想得出来!”周行知的牙齿泛冷,当这种事落在他敬爱的上将头上时,他无法再保持冷静,磨着牙根连连低骂,“毫无人性可言!彻头彻尾的魔鬼!疯子,没人性的疯子!”
周岐的后背流下冷汗,他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徐迟知道他是袁百道的儿子。
但他还是决定一直陪在他身边。
即使他可能搞不懂自己真实的感觉,即使袁百道在他身上曾经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暴行。
如果这都不算爱?
那什么才算?
“现在这个魔鬼被曹崇业发现并改良优化,打算重新投入使用了。”冷近说出他最终的谈话目的,“当年魔鬼造出的战士只有区区二十四个,如今它是一支满编队。这为你敲响警钟中尉,你们必须抓紧……殿,殿下?”
“怎么了周岐?身体不舒服?”
周岐一言不发,捂着痉挛的胃,仓皇逃出门。
第98章 我好像受不了这个。
晨间训练场热闹且忙碌,周岐于众目睽睽下做完五百个俯卧撑,冲了凉,又在德尔塔小队幸灾乐祸的夹道起哄声中回到宿舍楼。
长长的露天走廊通风良好,湿冷新鲜的空气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胃里的灼烧,但对四肢肌肉的酸痛则毫无作用。
周岐在门前站定,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乳酸持续堆积,寒风差点把他冻成雕塑。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
人们在心虚时总是会清喉咙,仿佛他们的罪就被压缩在声带和唾液之中。
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极力把神智拔出混沌沼泽,再故作轻松地推门而入。
周岐预想好一切,但当宿舍里温暖的空气吹拂并扩张毛细血管时,他筑起的坚硬围墙立刻融成了果冻。
崩坏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床上的徐迟一眼。
小小的空间仿佛与世隔绝。
那人就这么陷在被窝里,陷在大半生的梦魇里,陷在权利与欲望搅动的深渊中,作为一柄锋利的剑,一把趁手的枪,终其一生,兵器而已。
龟缩在心脏一隅的钝痛瞬间弥漫向四肢百骸。
“我回来了。”周岐哑声道,目光在床的四周漂移,自说自话,“昨晚我通知了总部最优秀的医疗兵,他连夜从外地赶回来,过会儿估计就到了,我们得评估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才能对症下药。希望你不会厌烦各种繁琐的检查。”
“我还没跟我爸坦白,嗯,就是我俩的事。他对你很好奇,还说会祝福我们。但我很怀疑,如果他知道我藏着的人是上将你的话,他会不会一枪毙了我?说实话,我觉得可能性有点大。”
“姓冷的老头总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评价他?”
“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不管怎么样,现在都得喂你喝点水,你能喝水吗?”
“当然我也可以给你打一剂营养针,但我还是觉得……”
他盯着空气扯些乱七八糟的淡,好像出去一趟遇见了多少新鲜事儿似的。说着说着,话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音。
他抓着毛巾茫然立在床头。
没完没了的啰嗦总算消停了,窗外,一声声铿锵有力的操练口号响彻云霄。
床上的人仍平稳安睡。
周岐放下毛巾,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又起身在房间内翻箱倒柜,最终在阴暗的衣柜角落找到了很久以前埋进去的一瓶威士忌。
瓶子里美妙的液体散发出醉人的香气。
但周岐只是看着它。
比起昏庸地逃避,此时他更想清醒着痛苦。
当理智在与酒精进行着殊死搏斗时,感性就占领高地。
“对不起。”
从他口中溢出模糊的嘤咛。
但窗外洪亮的口号声将这一句道歉衬托得如此轻缓,显得毫无分量可言。
周岐觉得可笑,他凭什么替姓袁的道歉?况且,这三个字能抵消徐迟过往经历中万分之一的痛苦吗?
不能。
人生头一次,他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罪恶血脉深恶痛绝。
而一想到徐迟是如何长大的,周岐就像被毒蛇绞住咽喉。此时此刻,苍白的徐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这种情景下,痛楚与愤怒更是放大到难以呼吸,心脏几乎裂成碎片,怒火游走经络。即使瞪着眼睛,紧握双拳,咬紧牙关,愤怒也无法减轻分毫。他不得不替徐迟感到委屈,肚子里满是苦水。同时他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为自己顶着这样的身份还有脸站在徐迟面前索求他根本拿不出的东西感到羞耻。他也后悔不已,他无理,且愚蠢,蠢到了家。
当各种情绪汇聚成灭顶的洪流,形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岐喉结耸动,无法承受地呜咽一声。
酒液一路畅通无阻,滑过食道,抵达欢呼雀跃的胃袋,激起反射性的痉挛。
训练场上开始练习射靶。
枪声此起彼伏。
周岐被惊醒,醉眼朦胧,恍惚间以为敌军突袭。他快步奔到床边,连人带被子把徐迟卷入怀中,捂着徐迟的耳朵:“别怕,我在,我保护你。”
抱了好一会儿,被酒精泡得软烂的神经总算反应过来那些枪声不过是虚惊一场,于是长吁一口气。
怕身上的酒气熏到徐迟,他将人放开,却在手指触到徐迟柔软的发丝时,鼻头蓦地一酸。
男人的眼泪总是趁着酒劲为非作歹。
他还是好心疼好心疼。
“你怎么还不醒呢?”
周岐把头埋进徐迟颈项间,胡乱蹭起来,像只小兽般不加掩饰地寻求安慰。
他小时候很爱哭,遇见一点小事就哭得好像死了妈妈。后来长大了,他明白哭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拳头和子弹能。当一个人的拳头越来越硬的时候,他的眼泪就理所当然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