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经验丰富的种师道更倾向于据城坚守,施以疲敌战术,敌将疲时再一举出击,如此更为妥当,然而让他忧心忡忡的是,随着前面两场胜仗和三方勤王军队的抵近,皇帝退敌的心思似乎越来越急切,这种急切在两军对战中或会成为大忌。因此他对能够影响皇帝心意的少相实是寄予厚望,然卫希颜却在此时必须出战萧翊,胜负难测,种师道心情沉重压抑。
“卫帅当早归来!”
离别时,这位当世第一名将缓缓道出此句,意味深重。
北风掠起他鬓边几缕灰白发丝,高大身躯透出一分孤寂。
卫希颜胸腔突然有些梗涩,拱手一礼,扬声清笑,“种相,后会有期!”
卫希颜说出此句时并不知晓,这是她和种师道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再无相会之期。
卫希颜离开东城后,行向南城保康门瓦子,见了宋之意。
午时回到驸马府,用罢午饭,与云青诀、唐十七、名清方等一一道别。
茂德未在书房,卫希颜行到后园梅林。万千粉瓣下,那一袭人影华美绝世却孤清如雪,倾城颜色比梅花更艳,经霜色更清。
“汶儿!”
卫希颜只叫得一声,便为她目色中的凄冷孤寂所痛,心尖突如蚂蚁啃了一口,不痛,却涩涩的酸麻。
茂德光彩华美的眸子凄然失色,久久凝望她,柔长细密的睫毛一霎不霎,似要将卫希颜的颜容每分每寸均刻入心底。
“姐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
“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如你所期望的幸福安乐!”
“姐姐,你可要记着了!”
卫希颜凝立良久,上前轻轻一拥妹妹,转身离去。
一辆不起眼的灰朴朴马车从驸马府偏门出行,顾瑞扮成车夫,驾车绕得几圈,方鞭马行向小甜水巷。
卫希颜流水真气运行,心湖渐复波平无浪。算算日子,她与李师师已有一、两月未见,离京前,需得有个交待。
吩咐顾瑞将马车停在撷芳楼碧瓦青墙的僻静处,她腾身掠入墙内,行向李师师独院。尚未进得院中,灵敏耳力已听得屋中气喘微微,顿时唇角一挑,一掌震移门闩,施施然步入房内。
“师师,小心肾亏呐!”
榻上两人慌乱起身,尚幸内衫还未脱。李师师横她一眼,突然咯咯一笑,掀开纱帐。
“卫希颜,你这死没良心的家伙,是不是将我忘到天边去了!”李师师哀哀叫着扑上前,活似见了负心人,伸手便揪向她耳朵,浑不顾身后还有个面色不善的情人双目喷火。
卫希颜头一侧避开李师师“魔手”,向燕青一挤眼,摊手笑道:“燕浪子,你这回可看清了,是你家师师扑上来的,可不是我抱着她!”她笑得极度欠扁,大战之前,有个人捉弄下,真是身心大爽!
“无耻!”燕青剑眉一竖,靴子迎头砸过去。
卫希颜指风微弹,靴子倒飞而回,笑嘻嘻道:“某人欲求不满,火气特别旺呐!”
燕青横眉瞪她一阵,突然朱唇一抿,埋头穿鞋,他在梁山时口舌伶俐,但遇上卫希颜后,却屡屡被噎得无话可说,于是明智地采取忽视策略。
卫希颜哈哈一笑,不再捉弄他。李师师突然咬她耳朵一口,“此战可有把握?”她语音一向娇媚婉转,此刻却急促慌乱,显是心底忧虑至极。
“师师,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卫希颜拍拍她肩,微微拉开她,正色道,“师师,过两天你和燕青搬进驸马府罢,就近大家好照料!我带着顾瑞过来了,具体安排一会由他跟你讲。”
李师师听她语声少有的沉凝,心中虽有疑惑却只得暂时压下,微微点头。她早是自由身,若想走随时可走,鸨母李蕴也拦不得,离开撷芳楼不过一句话的事。
“师师,我得走了!你和燕青多保重!”
卫希颜微微一握她手,目光扫向抱胸横眉的英俊青年,笑眯眯道:“燕小乙,我家师师就暂时托付给你了,待我回来,可要完璧归赵的哟!”笑声中她闪身而出带上房门,身后是重物砸上门背的声音。
卫希颜唇角挑笑,飞离出院,交待顾瑞几句,便掠出京城,奔向黄河而去。
*****
浚州黄河南岸,帐蓬林立,人头攒动,炊烟袅袅腾出数里,喧嚷声搅乱了河水的宁静。
卫希颜远远望去,微微吃惊,决战定在明日上午九点,此时却已人群聚集,一眼望去,怕不下千百之众。她循着凤凰真气的指引,掠过浚州,沿河向下。
东去一百余里,河面更宽,千年前的黄河之水却非昏浊,清流东向,映着夕阳金光,如层层金鳞,波光闪耀。
大河中心,一叶轻舟,一袭白衣,清风洒脱。
卫希颜踏空掠步,跨越五十余米的河面,如飞鸿一片,轻落舟头。
白轻衣袖风微动,舟头竹篙斜握在手,气势立变。
一袭白衣,不再是洒脱出尘的仙子,而是霸凌天地的王者。眉扬间风起云涌,河水呜咽低伏,目光横扫睥睨天地,威势凌人更胜紫君侯三分。
“希颜,全力以赴!”
卫希颜肃容点头,纯钧剑铿然出鞘,清冽光华洒满河面。
巨浪突起。白轻衣腾空离舟,手中竹篙如金枪,光芒万丈,划破时空的界限,穿入你的眉心……
卫希颜一鹤冲天,迎着枪尖金芒,冲了上去。
夕阳西垂,霞光彩织如锦,映照大河上兔起鹄落的两道人影。
河水在霸道劲风中呼啸奔流,晚霞隐去,夜色降临。
浪翻如雪,风起如潮,黑夜被霹雳金光和雪冽剑气撕破,光耀刺目,薄月斜垂。
“希颜!”
白轻衣忽然收势,飘然落于舟头,竹篙插回,睥睨气势一去,风姿神髓洒脱出尘。
卫希颜跌落船板,剑垂于地,汗湿透衣,晶莹剔透的面颊潮红如火,跌坐于舟头摇摇欲晃,仅凭着纯钧剑支撑方未瘫倒下去。
白轻衣盘膝坐下,右掌贴入她背心。顷刻,湿衣尽干,带着暖洋洋的热意,如秋日阳光曝晒后的被褥,干燥温暖,舒适中让人带着一丝慵懒,不想起身,斜斜靠在白轻衣身上。
“轻衣,你怎知晓萧翊的霹雳金枪招式?”
“昔年曾祖父败萧定寒后也受了重伤,遂将天外破雷那一招详录下来,以警后人!但招是死的,人是活的,萧翊的天外破雷未必便是萧定寒的天外破雷,希颜你需领悟的是势而非招,莫要陷入招式的巢窠!”白轻衣提点她道。
卫希颜点头,回思方才数个时辰的激战,渐渐陷入冥想。白轻衣眸子微阖,颜容清绝如雪,与浅辉月色融为一体。
河浪轻拍,哗哗水响,伴着舟头两道静谥人影,默然契合。
……
暗黑夜色渐被晨晖映透,天际一线红晕,漫升徐染。
“轻衣!”卫希颜突然睁开双眼,低低叫了一声。
一夜的冥想让她更深刻领会到与萧翊的差距,天外破雷的玄妙之处,她仍未能完全悟透。
“轻衣,我似乎有些害怕!”她低低笑道。
此刻眼前若换了别人,卫希颜定不会道出她的软弱,但在白轻衣面前,她无所顾忌。
“希颜,破雷真气最强处便是它最弱处!正因为弱,方需以强补弱。”
白轻衣伸手握住她,感受到清凉中的点点温润,卫希颜心头的那丝慌乱渐渐安定下去。
她冥目沉思。
良久,她睁开双眸,清亮如水。
“轻衣,我或者不能尽悟天外破雷,但同样的,萧翊亦不知晓我的深浅。”她眸光灿耀,唇角扬笑,眉间回复冷静自信。
白轻衣微笑颔首。
“轻衣!”卫希颜忽然想起一桩事,“紫君侯既是你弟弟,上次你为何要我避开他?”
白轻衣清悠眸子微凝,过得片刻笑道:“今日战后,我再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卫希颜隐约觉着其中有很深缘故,而那缘故又似与她相关,不由坐直身,看向白轻衣,神色认真。
两人相对凝视,卫希颜脑中浮现名可秀温柔笑颜,思念便涌入眼底;白轻衣眸子广袤深远,似是看着卫希颜,又似是透过她望入浩瀚天宇。
“希颜,你当去了。”白轻衣抬眸望向天际,天色已大白,红日旁边突然出现一团乌云,翻涌滚动,她不为尘染的眉间蓦然浮现一道褶痕。
卫希颜未察觉她的异样,翩然起身,纯钧剑重新佩于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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