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记忆中, 久远的, 那只熟悉的小奶猫。
鼻息咻咻。
“……你,你有话就这么说吧!”叶慕辰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压根没必要对崖涘这厮如此客气, 以拳头抵在唇边, 咳嗽两声。再撩起眼皮时,语气瞬间变得强硬。“国师难不成要贴在朕耳边说话?”
不待南广和吱声, 他又冷笑一声,补了句。“你不嫌麻烦, 朕还觉得恶心呢!”
南广和:……
南广和叫他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鼻孔里滋溜溜冒出一条细长血迹来。他刚抬手,素白道袍流云一般逶迤在地,突然间仿佛受到了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蓦地逆风扯成了一道直线,刷刷地,如同刀锋一般立了起来。
不对!
南广和抬眸,与叶慕辰对视了一眼。
两人耳边同时响起嗡嗡虫鸣,大片黑色尖利的噪音,铺天盖地。空气中波纹一圈圈荡开,隐约可窥见有人启用大型法阵,将不知名的物体传送至九嶷山此处。伴随大蓬云烟似的物体砸出来,那原本扯成一条条线状的音波轰隆隆地,就地滚成大团。将地面砸出无数个坑洞,尘沙飞溅。
南广和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身前光影一闪,叶慕辰跨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拔刀而立,将阔厚的背部交给了他。
“……你且先将鼻血擦擦。”叶慕辰声音有些不自在。他咳了一声,随即又道:“国师向来不问世事,这些年怕是没回过仙阁,不了解那边的对敌手段。”
要搁在平日里,若有人告诉大元朝帝君,说您有一日会与您最痛恨的前朝国师崖涘道人并肩对敌,叶慕辰估计会从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气。
倘若那人再接着说,不仅如此,帝君您还会将后背交给他,持刀替他迎敌……
叶慕辰估计会直接一刀背下去,先把信口雌黄的那人给劈个倒仰。
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缘由地,叶慕辰持刀挡在了“崖涘”身前,特地又叮嘱了一句。“待会儿若你扛不住,说一声,朕想办法将你送到叶家军中。”
距离两人十步远,便是潦草搭建的几座帐篷。再走过去,便是围绕巨石阵打点行李包裹的叶家军子弟。
那黑色气团只围着他俩打转,却分毫不去滋扰他人。空气中扭荡起一阵阵肉眼瞧不分明的漩涡,那施法之人显然身在千里之外,遥遥地控制此处。
不仅如此,那气团所过之处,地面皆噗嗤噗嗤划拉出一个个遭腐蚀的黑洞。如同有人拿枯枝在地面画了个圆,刚好圈住他们两个人。且包围圈越来越小。
叶慕辰试图往外突围,刀锋却被什么看不见的柔软力道包裹住,粘腻的很。往日里所向披靡的一口黑色陌刀,此刻拎在手,却如同西京街头手艺人拿一根竹签子搅在了麦芽糖罐子中,转了转,换了无数个方向,仍是叫那过于粘腻的糖粘在签子上。
便连这握刀的手,也有些麻。
叶慕辰蹙眉,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有悖常理。他再不多话,暗自运气,风雷印在掌心内流转,隐隐有墨青色云团聚集。地面坑洞里的东西仍在嗡嗡鸣叫不休,无休无止,像极了夏日里高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又仿佛成片肆虐于山野稻田的蝗虫过境。
风雷印中,终于有黑色虫子被吸上来,暴露于晨光下。——却是一种凡间从未见过的虫子,个头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六翅硬甲,触须微颤,如蜻蜓般的鼓眼,灼灼地与二人对视。最先冲上来的一大群虫子中,赫然有一只虫王。
那虫王生的极为凶恶丑陋,体型足有寻常人头颅大小,六翅齐齐扇动,嗡嗡嗡的喧嚣音波振荡在耳膜内,刺穿人神魂般地疼。
“哎呀不好,小叶将军你速速退开……”南广和叫他挡在后头,视线不及叶慕辰,晚了一步瞧见这虫子模样,忙不迭提醒。
叶慕辰当先瞥见这虫王模样,心下大惊,不待南广和开口,早已轰隆一声风雷印砸下去。九嶷山半山一霎时狂风大作,两人周围遮天蔽日起了尘沙,狂风吹的人睁不开眼。每一道劲风皆化作万千利刃,精准地割断虫子的腿脚与头身相连处。
暴风卷起虫尸,掉落一地断腿残须,二人身侧扑簌簌成片黑雨落下。每一点虫尸碎片落下,地面皆发出噗嗤噗嗤的腐蚀声,犹如滴了滚油在汤面上,噪音夹杂着虫子的嗡鸣声,震天价响。
叶慕辰此举无疑激怒了那虫王。那虫王也不知怎地突破了风雷印桎梏,瞬间弹起一丈多高,然后凌空迅疾俯冲至叶慕辰面前,尖利地钩住他额头,生生撕下一大块血肉。
叶慕辰只觉得眼前一黑,额头血汗涔涔落下,耳边才听见这一声提醒。
……眼角也才来得及瞥见,原来这虫王足有十条腿,每只腿上都有尖钩,倒扎入皮肉。虫王十条腿一同发力,轻易便掀翻了他前额至两眼间的一大块血肉,生生撕扯下来,露出白森森颅骨。
“啊!天杀的!孤要灭了你们!”
分明受伤的是叶慕辰。
失声尖叫的却是南广和。
南广和一拂尘丢出去,千百根雪白拂尘丝瞬间便将虫王绞杀。罡风过处,金色烈焰点燃二人身侧的每一寸空气,虫子失去了虫王,纷纷无头乱转,在阵法内徒劳地躲避凤凰先天真火。不出三五息,便尽数燃烧成了灰烬。
群虫死去,空气中却依稀有袅袅的甜香,若有若无地荡开,沿着叶慕辰前额破开的血洞钻入。黑雾弥漫在叶慕辰面上,那厮原本如射如电的双目也随之惝恍迷离,冷硬表情溶化,血顺着面目流入脖颈内,将一袭黑金织锦长袍染成暗红。
“……韶华?”叶慕辰突然回身,与尚未来得及退开的南广和迎面相对,胸膛擦着胸膛,鼻尖抵着鼻尖。
白发与青丝绞缠在一处,像极了一对鸳鸯爱侣。
南广和愕然。他方才见叶慕辰受伤,想也没想便出手了,此刻凤凰神魂消耗剧烈,维持不住遮掩容貌的法术,怕是已经露出本来面目了。
——难不成,他家小朱雀,这次当真认出他了?
南广和战战兢兢,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怕叶慕辰揪着他大发雷霆质问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为何复生后又一直顶着崖涘的脸孔欺骗他,却又忍不住雀跃,想着这厮终于认出了他,接下来会如何对着他诉说衷肠……
他怨不怨他,恨不恨他,又,是否还念着他……
南广和想了许多需许多,唯独没想到,叶慕辰接下来居然一声不吭,牢牢抱住了他。黑衣下虬结的大块肌肉透过轻薄衣料,结结实实地抵住他胸前,体温尚且夹杂着热气,触感与血腥气一道袭来。
蒸腾的他鼻息都有些乱。
叶慕辰白发凌乱地披散肩头,脸颊轻轻蹭着南广和,来回摩挲,鼻端不住轻嗅,像是在反复确认他的气息。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南广和脖子处,有些痒。
南广和难得有些脸红,搓着手中的拂尘丝,玉雪般晶莹的手指尖反复磋磨,一根根地拔,险些将这柄好不容易从九嶷山师门种薅出来的法器拂尘给盘秃了。
又像是指尖在弹奏一曲出征,心跳声如战鼓,砰,砰砰!在鼓荡春风中擂动的惊心动魄。
“叶慕辰你……”南广和屏住呼吸,轻轻地抬起眼皮,两排纤长睫毛颤了颤,生怕惊走了这人。
他下意识斜斜飘了一个眼风过去,声音也变得又软又糯,尾音袅袅。“小叶将军……”
哦不,他其实更想唤他一声,朱雀。
万年不见的朱雀。
“韶华,朕的韶华……”叶慕辰耳朵内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怀中抱着的这人身体硬梆梆的,也太高了些,几乎与他一样高大,令他很是不习惯。
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头分明就觉得,这人就是他的韶华。哪怕长高了,变硬了,身上也不再是那股万中无一的沉水香了,这人也是他的殿下。
是他寻了九年、朝思暮想的殿下。
叶慕辰简直欢喜到发疯。
他抱住南广和,身下不停地蹭,血糊糊的额头连疼痛都失去了感知。心里、脑海里、全身三千六百亿个毛孔,无一处不在叫嚣着欢喜。
他实在忍不住,抱住这人,再也不想松开手了。
哐啷一声,陌刀掉落在地。
却是无暇顾及。
南广和终于把那柄拂尘的丝都拽完了,光秃秃的拂尘柄戳在手中,说不出的难堪羞人。于是万古前曾在天宫调戏了无数后进小仙的凤帝、大隋朝尊荣无比的前长公主韶华殿下,终于恼羞成怒,假意借这怒气遮了脸,大力推拒,高声唤他:“小叶将军你且醒醒!叶慕辰!叶慕辰!!”
……兀那朱雀,你蹭的忒不是地方!孤的火都叫你蹭出来了!
南广和又羞又怒,还介意旁边皆是人。虽然此刻叫蜃虫的毒气结界割裂出一处遮挡,旁人瞧不破结界内的景象,但到底有些不妥当。
这厮在哪发/情不好,偏偏在此处!偏偏在九嶷山!偏偏在这荒山野岭、众目睽睽之下!
南广和恨不能一个手刀敲下去,将这头傻不愣登的朱雀砍晕了拖走。
叶慕辰却浑然不觉这人居然转了如此多小心思。他只觉得怀中这人只要离了他一寸,便如同大手扼住了他喉咙,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蛮横地扯住南广和反抗的手,将其反剪在身后,用唇去叼那两瓣不停说话的小嘴儿。
“唔唔唔,”南广和叫他堵住了嘴,又气又急,恨恨地抬起芒鞋,一脚跺在叶慕辰靴子上。不料那厮浑似没有痛觉一般,依然掰扯着他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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