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摸了摸鼻子,袖着手,惫懒一笑。“小叶将军,天下风云将起,妖魔横行。你心中尽知,怎地又来贫道面前强词夺理?!”
叶慕辰手按在腰畔,第一千次、一万次地,恨不得一刀劈了这厮!
“……三日!”南广和耸肩,怀抱拂尘,一转身,口中漫然道:“小叶将军,且记着三日之约。”
“朕且容你三日猖狂!”叶慕辰恨的咬牙,却不得不扣着腰畔陌刀。心中不断念叨着,不能砍,不能砍,先将这厮哄骗去了西京。据说九嶷山有仙术,可令时光逆行……他是如此地想念那个封号韶华的小少年,想念的成了痴,入了魔。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契机,能令覆水回流,他亦心甘情愿地捧着这厮!
叶慕辰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人转身,施施然往山中那座明月小楼飘然而去。血光中,那人仿佛一个不染世俗的天外客,袍袖轻荡开,蓝白双色飘带时不时迎风甩动。
风雪中遥遥传来那人带笑的叹息声。口气惫懒,拖着长长的尾音,又似嘲笑,却又含着三分清冷笑意。“……何谓猖狂?!小叶将军,你终究还是不明白,贫道不是猖狂,而是痴狂呵!”
叶慕辰:……
叶慕辰郁愤至极,终于忍不住拔刀,恨恨地将地面上那已经化作碎羽的陈穆又戳了几刀。刀锋深入雪中泥土地,溅起大片黑尘。
“咳咳,咳……”可怜北海侯诸人,此番连惊带吓,主子又不明不白地入魔死了。叫叶慕辰这迁怒的黑尘之灾祸害了,也不敢吱声,只得以袖掩面纷纷呛咳不止。
“……公子,你可是瞧够了不曾?”一个带笑的声音颇为无奈地响起。
远远地,距离方才那修罗战场十丈开外,一株高高的娑婆树上。北川侯爷苏文羡袖着一个白金暖炉,笑不嗤嗤,瞧了一场不收戏票钱的好戏。此际心情却是大好!他回首懒懒地朝下方丢了一句。“这戏精彩!爷瞧着该给朱雀那厮赏钱才是!我说师爷,你怎地不上来瞧瞧?”
娑婆树下,一个穿青色布衫的孱弱书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声音又温润又动听。“咳咳,公子啊,就在下这身子骨儿,爬不动这树。”
“德行!”苏文羡笑得愈发璀璨夺目。他立在一片尘沙中,披一件雪狐大氅,瞧上去赏心悦目的就像一幅画儿般。
他轻轻抬脚,下头那位孱弱书生模样的师爷立刻自觉地躬身,以脊梁骨做脚踏,心甘情愿给这人踏着,好叫公子能轻飘飘踩着他落下地来。
娑婆花树下,两人相对而立。苏文羡在一地烟尘中越发璀璨得如珠如玉。他遥遥踮脚瞧了一眼那边厢闹得不欢而散的叶慕辰与“国师”,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狭长美目微微上挑,突兀地问了一声。“你瞧这人,是当年那位国师吗?”
师爷略一个愣怔,随即笑笑。“在下十年前便入府随公子伴读,实在是,对朝堂之事不熟。”
“你不是不知,”苏文羡怀中抱着那只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雪白狐氅曳地,缓步轻声道:“你只是心思从来不在那些上头。”
“……这倒是实话!”师爷随在他身后,落开半步距离,闻言温润含笑答道:“在下的心思,这些年都放在公子身上了。”
苏文羡驻足,斜眼睇他,勾唇似笑非笑。“噢?师爷今儿个倒不妨给句实话,你守着我十年,到底瞧中了我身上的什么?”
他略偏头,笑吟吟径自替那人接下去。“是瞧中了我苏家的势,还是瞧中了这南赡部洲的地儿?”
“不过是……瞧上了你罢了。”师爷略沉吟,终于迎上对面这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头一遭儿,正面回答了他。
师爷自问,他自幼修习读书人的圣人之道,伺候主家如同伴随猛虎凶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一日或忘圣人训。但是十年如一日地,他陪伴这位小公子从倾颓败势中一路逆袭,收复北川属地。
他一路眼睁睁瞧着这位小公子,艰难地,从一位昔日躲在兄长高大背影后偷欢的富贵子弟,成长为一方霸主。
他一路任劳任怨地,跟随在这位小公子身后,渐渐地为其所诱,不知不觉陷入痴情网中。
既遇见了如此璀璨夺目的明珠,他人他事,再也无法入他的眼了。
清秀书生,亦有一生痴绝处。
师爷迎上苏文羡笑吟吟的一双狭长美目,极轻极浅地笑了,清秀眉眼中宛然有深重情意盛放。“公子,在下毕生所求,不过是你。”
“你……”苏文羡故意顿了片刻,将尾音拖长,然后指尖一指这山上青空。随即施施然笑道:“某为雪鹰族,历来便是凤族皇室麾下。那位殿下一日不出现于人前,我苏家便一日欠着他南氏。”
苏文羡笑得特别没心没肺,璀璨的令人心中生恨。“师爷,某此生若娶妻,也只能娶那位殿下。”
师爷面色于一瞬间惨白。
苏文羡依然慢悠悠地踱步,浑然不顾身后那人被他落在原地,口中道:“今日来九嶷山,某便去求亲了。那位国师大人,某瞧着是个傻的,既然他不似传言中那么执着于殿下,那么,此次求娶便是我苏家真正复起的大好契机!”
“侯爷!”师爷冷不丁小跑着追过来,惶急地捉住他大氅,喘着气儿焦躁地问道:“你就当真为了苏家复起,什么都肯应了是吗?!”
“师爷你这是何意?”苏文羡不悦,回头瞥了那人一眼,忍不住惊奇道:“怎地你还当真打算陪着某一辈子?某这是遭那位夭寿的先帝胁迫,不得不打着老光棍儿,眼巴巴等预言中那位殿下出来,你这无牵无挂的,陪着某算怎么一回事!”
“在下,在下……”师爷一急,眼泪都险些掉下来。“在下待侯爷一片赤诚,小公子你难道当真一些儿都不知?!”
苏文羡叫他扯住衣裳,走脱不得,索性没好气地斥责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我同为男子,年幼时某叫你诓骗,厮混过几回,也算对得起你了!难不成你还当真妄想与本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成!”
“子卿你……”师爷如遭雷击,手下意识松开,垂在身侧。他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惨然,半晌,又哭又笑,浑似风魔了一般。“原来你一直是如此看我的!厮混,在下不过是你取暖的一名床伴是么?”
苏文羡口中啧了一声,与他认真理论了一番。“某不是兄长,他自幼便知道要袭爵,练那童子功,沾不得色字。后来又说要娶那位殿下,整日里神神叨叨地,秘密修习了一种鹰族秘术,愈发不能轻易沾染情爱之事。”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讥讽地笑了笑,狭长美目微挑,认真地道:“在兄长身故之前,某不过是个浪荡子弟,什么烟花地儿没去过,天下间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识过!若不是……”
……若不是前任北川侯、他苏文羡的兄长苏晟暴/毙于仙阁刺杀,他此生原本便不必娶妻。那时,或许他待眼前这人,尚能许一番真心。
后头的话,苏文羡一个字儿都没说,全部吞入腹中。他抽出手,叫暖炉捂的热乎乎的手指轻轻擦过师爷面颊。“莫哭,暖玉,本侯爷不值得你为我哭。本侯身上背负着数万名北川子弟的命,背负着他们一生的荣华富贵,事已至此,凤玺诏令既然已经现世,本侯便得为那凤族皇室卖命。”
他凑近了那个哭的不能自抑的人儿,唇齿间泄露出一丝缱绻旧时情意。“暖玉,吾族之宿命,你不懂得。”
……你不懂得,吾雪鹰族世代皆背负着与凤族皇室的血契。纵然死生契阔,纵然,凤族已然绝迹于人前,吾族亦永不能背誓苟活。
在天下大义前,你我之间的小情小爱,只得让一步。
暖玉,为了本侯爷哭泣,不值当。
苏文羡将这两句话吞下去,只望着那人儿笑了笑。笑得格外璀璨夺目,话语却凉薄的刺心。
“暖玉,吾族之宿命,便是三百余年前大隋立国时所诺,无论何时何地,雪鹰一族,永不得背弃。”
“暖玉,你此刻携情意以迫本侯,是想逼着本侯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吗?!”
“……暖玉,你终究是不懂得,你的心太小了!”
苏文羡缓缓抬直身子,悠然转身离去。怀抱着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雪白狐氅曳地,行走间不时掀开内里贴身的那袭宝蓝色锦袍,颜色鲜艳辉煌。
“……暖玉呵,你的心太小。所以你不懂得,我背后有苏家,有北川数万将领子弟兵的命,有我雪鹰族以血结契应下的凤族大业要图谋!此生此世,吾族只不过在等待着那一日,等待着预言中的凤翔九天、天下流火明焰的那一日罢了!”
修仙界以那仙阁为首,至今仍在奉上古遗令追杀凤血者。九年了,大隋灭国九年了,对那位殿下所下的绞杀令一直未曾撤除。长兄以性命为代价、却最终没能应诺的事,吾不能坐视不理!
在此方世界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一日之前,吾雪鹰族子弟,无一人可恋栈红尘,无一兵卒可不战而降。
凤玺现世之日,即吾族应召之时。
暖玉,对不起。
吾乃雪鹰,不是笼中家雀儿。终有一日,吾总要弃下你,逐吾族凤凰儿而去。
生而为王族守卫,是吾之幸,亦是汝之不幸。
暖玉呵……你我之间,一腔恋慕,终成灰。
早些断了,亦是为了你好。
苏文羡走的洒脱决然,独自奔那半山腰中朱雀族最后一人、现如今的大元朝帝君叶慕辰安营扎寨的地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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