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羡微微一笑,转身潇洒地走了。
雪花簌簌地从檐下飘落,不急不缓,如天地间在演奏一支大音希声的曲子。花厅外果然齐刷刷站了八名身穿甲胄的将士,银白色盔甲,腰间挎着黑色陌刀,清一色北川侯府的私兵。从甬道一直到花厅门口,排了一十八口系着红绸的箱子,颇为壮观。想必就是苏文羡口中所言,特地从北川带来送给“韶华长公主”的土仪。
那八人见南广和带着小三儿走来,齐刷刷行了个礼,为首一人朝南广和抱拳道,“末将苏炳,见过山主大人。侯爷命我等在此等候吩咐,箱内这些土仪要送往何处安置?“回答之前,南广和先抬眼遥遥瞥了花厅内一眼。
花厅内温暖如春。叶慕辰依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一袭黑色织金长袍,手边热茶袅袅,掀开了盖,却涓滴未饮。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却像身处在帝国权力最核心的金銮殿,渊渟岳峙。一眼看过去,如一口不见底的深渊,令人靠近时连气息都不自觉刻意放的轻缓了几分。
那人面上一贯的毫无表情,像是对于这些北川侯的私兵视若无睹,对于系红绸形似聘礼的十八口箱子更是漠然。
像是感应到南广和的视线,那人亦遥遥投来一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各自凝滞了一瞬,随即掉开。
一触即分。
南广和冲为首的苏炳微微颔首,随意地瞥了眼身后的薛小四。“带这位苏将军与众将士去偏厅喝茶。”
薛小四便了然。原来殿下虽然不待见北川侯爷,对于北川府带来的箱子却有几分兴致,打算留下了。他立即心领神会,笑嘻嘻冲那几人道,“苏将军请随我来。”
安顿好了苏文羡留下来示威的人,南广和这才往花厅走去,坐在叶慕辰左下首,未语先笑。“叶将军,去西京之事……”
“刻不容缓!”叶慕辰抬起左手,一口截断,似乎对他正在盘算的缓兵之计一目了然。“国师大人若是不放心此处事务,朕可留下静候三日。三日后,国师随朕一同返回西京。”
“这不妥,”南广和眨眨眼,漫不经心地掸了下拂尘,未及开口,先嗤地笑了一声。“九嶷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山中过冬采办事宜琐碎而繁杂,况拜叶将军所赐,带来这许多持刀配枪的将士,令山民们颇为惊惧,山下也需安抚一番。”
“三日,不可再延。”叶慕辰斩钉截铁道。
“一月。”南广和眯着眼和他打商量。
“三日。”叶慕辰丝毫不肯松口。
南广和笑了笑,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掩盖在云山雾罩后的面容看不清眉目。“叶将军可是害怕除了北川侯,此处不久即将有更多侯爷来访?”
“卧榻之侧的小人而已。”叶慕辰不屑道。“山主大人不需与朕行这激将法。金殿不可一日无君,朕此次来九嶷山,已是破例。三日,不可再多了。”
这人还是一贯的强势。一开口,就能呛死人。
南广和不爽。
第69章 将进酒
叶慕辰却似丝毫没意识到这样说话有何不对。他对这位前朝国师实在不熟, 大隋朝还在的时候,两人勉强算得上同僚,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再后来, 于昭阳十一年三月三, 韶华突然从烈焰灼烧侍卫林立的宫殿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国师崖涘随即也销声匿迹。
这些年, 他不是没想过,韶华还活着,一直就和国师崖涘待在一起, 朝夕相伴。但他禁止自己再沿着这条线继续深想下去。每当他想起韶华的时候, 就仿佛独自一个人执着火把站在通往地下不可知深处的甬道处,绝望地望着脚下阶梯一步步蜿蜒向下延申,再延申, 一直通往不可知的深不可测的极度黑暗的地方。火把吱吱燃烧, 在一片静谧与黑暗中,唯独自个儿胸腔中混乱的心跳可闻。
砰砰砰!
咚咚咚!
那个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小小少年就负手站在地下黑暗甬道的尽头。少年面上看不出悲喜, 只有那双仿若能倒映出塞外天池水的眼眸, 一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而他凝望脚下深渊, 唯恐一步踏空,就此在那个小少年面前摔得血肉横飞。
渐渐地,也许是独自在那黑暗深渊尽头等待太久, 那个小少年眼中明亮的火焰渐渐熄灭, 红唇轻启,混乱而绝望地唤道, 懦夫!懦夫!叶慕辰你这个懦夫!
有时候,叶慕辰又觉得自个儿的心就像一头万古森林中初生的鹿, 瞪大茫然的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前方那一片完全陌生的领域。不知前方是否有猎人的弓箭,不知道前面的路究竟通往哪里,却莫名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循着鼻端那诱人的扑鼻而来的松脂香,溪水寒香,微风里草木微浮的生命的香气。一步步,踏入那个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小少年捕猎的网,直至鳞片般的网裹住他,凌迟般一片片割裂他的肉身,血花飞溅。四面楚歌。却莫名安乐,不需要救赎。
是了,韶华之于他,是暗夜深渊尽头那抹鲜亮的像篝火一样带着火焰边缘的模糊感的存在。又或者,是森林中那一缕扑鼻而来的松脂香,溪水寒香,微风里草木微浮的生命的香气。
是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美好到,哪怕与那名小少年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他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藏在一身刀兵内,藏在众人围绕的金殿,藏在与他相距不过三百里的西京,藏在一片看不见光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刻骨地想着他。
南广和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令他莫名不悦。
“既然如此,叶将军不如先在此歇下。”那个顶着法术永远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国师又开口道,“薛小四,天气这么凉,取些留仙醉来,本山主与叶将军小酌几杯。”
留仙醉!
薛小四黄豆大的眼睛一亮。“是!”他立即笑眯眯地答应了下去。
叶慕辰几乎完全没在意薛小四与国师大人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不悦中。“如此,三日后,国师便与朕一道启程回西京。天下狼烟将起,国师若当真持有公主玺印,不妨随身带着。”
“你放心,”他摆摆手,阻止国师大人即将说出口的话。“朕既然敢邀你入宫,自然不怕你兴风作浪。你只需安稳待在宫中,那些诸侯既然打着旗号要来觐见朕,朕必然是要与他们见上一见。到时候国师只需要待在朕的身边,与朕一同参加宴会即可。”
南广和简直要被这人的自说自话气笑了。“你登基这些年,从来没赐过封牒给他们,到时候君不君臣不臣,一桌子坐在一起打叶子牌么?“叶慕辰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不愿意?怎么,难不成,国师真想造反?”
两人凑的极近,彼此间呼吸可闻。
鼻端一道优昙花气息与另一道木质熏香气息相互缭绕。优昙花是这九嶷山隐门内必备熏香,常年浸染,就像当年那个韶华长公主的身份一样,刻在他的血与骨,战袍尽染。
而另一道木质熏香,则是极深的海底处寻得的松木化石,挑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细细地碾碎了,与沉水香、乌参、松脂、白檀、千金草等其他香料混合,日夜不停地捣至三万余下。制成香丸后,寻一个镂空白铜香炉,点燃,沾衣即附,弥月不散。如此熏香月余后,这股气息独特的混杂了松木香脂与深海幽冷水气的味道,才能长久而不经意地染在这人的衣袍。——如此费事而讲究的熏衣方式,当年原本是南广和自一本残卷中看来,当作笑话讲给贴身内侍小三儿听过。
那时候,他已经被幽禁在韶华宫,寸步不得出。身边除了小三儿和崖涘,平日里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如今想来,平日里无意与小三儿的一句笑谈,叶慕辰是如何得知的?
难不成,从那时起,叶慕辰便驻足于韶华宫外,不止是偷窥,还能够听见他与小三儿的那些私密话?——会不会,这才是他当年求娶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这世间虚名,不是为了这泼天富贵,而是为了他南广和这个人?
……叶慕辰,孤的朱雀仙君呵!纵然忘却了所有,却依然每一次,每一世,都执着地循着他的脚印追随而来。隔着迢递推开的天宫门,顺着血水浸泡的三途河,手执火把,一路跋山涉水,为了他而来。
南广和悚然心惊,两眼间倏地一热,忍不住鼻酸。电光火石间,薛小四拖着笑音的嗓子救了他一回。
“山主大人,留仙醉已然热好了。小心烫着。” 薛小四端着一壶酒,另一手端着热酒的炭炉,小心翼翼地替他斟了一小杯。白玉杯内晃动着一汪浅碧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嗅来颇为诱人。
南广和收住所有思绪,再次庆幸崖涘所授这遮掩面目的小法术甚是高明。如若不然,此刻他必然面白如纸,是个人就能瞧出端倪。
南广和垂眸,雪白拂尘丝轻垂,白衣不动,宛然一尊玉雕成的人儿。他冲薛小四点点头,随手朝案前一指。
薛小四便笑得诚心诚意,随后将炭炉放在叶慕辰面前,酒壶搁在炭炉上,鼻孔里嗤了一声,袖着手淡淡道,“叶将军,请用。”
区别对待如此鲜明。
便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叶慕辰也没忍住,嘴角抽搐。
南广和冷眼觑着,不由得笑了一声,替这不省心的跟班薛小四圆场子。“留仙醉乃九嶷特产,取山中积雪(因为不要钱),与新年第一茬稻谷(并没有),精心酿造七七四十九日(……鬼知道他在说什么)。开窖之日,香飘十里,师门上下对此酒均赞不绝口(……反正九嶷山就剩下他和崖涘两个人了,随他怎么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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