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哪来的“小三儿”?
何况他的贴身内侍小三儿呵,历来只会叫他主子,从不在私自相处时唤他殿下。可见他修习仍不到家,至今黄表纸所化的小人儿,依然不能如当年深宫诸人一般生动。纵眉目宛然,却终究,不能够如当年那些人一般无二。
南广和自嘲地一笑。笑自个儿仍旧是痴心。他替自个儿造了一座城池。
北俱芦洲咸海畔,这一镇子上行走于昏黄光线下的,都是前朝亡魂。这里永不会有日出,月亮亦不会再落下。潮起汐落,陪伴着这一座浩然鬼蜮。
九年前,大隋国破,宫室内丧生者无数。彼时适逢凡尘兵劫,又遭遇凤凰儿涅槃现世,此方世界灵力一瞬时被抽取殆尽。这些可怜的亡魂们遭此剧烈冲击,大多数灵体亦被当日里走火入魔的崖涘当做灵气,尽数抽走灌入南广和此时这具化身内。
他的那些故人们……宫娥,内侍,连同小三儿一道,因此三魂六魄尽失,无法再入轮回转世为人。仅剩下一魄,勉强叫南广和一点点收集齐了,如同幼时提着纱布兜儿去草木间粘萤火虫似的,兜着这几百个残碎的故人回来。
南广和傀儡术不精,历经周折,却只能让他们依附于黄表纸,亦或桃木偶。然后再提笔替他们仔细画下眉目五官,一支画笔,玲珑勾勒如尘旧梦。
这些傀儡偶人们除了表情滞涩、语气神态稍有出入外,倒也乖顺。行走坐立间,偶尔还会流淌着昔日凡尘深宫的衣香鬓影。
脚下的楼梯到了尽头。
石室内八扇门,南广和闭着眼都知晓此刻崖涘在何处。他微蹙眉,左手拇指与中指结印,默念了一句咒语,艮卦门后便缓慢现出了一个冰雪世界。
一室深雪。仿若九年前大隋亡国那夜的暴雪,都叫这门后的小世界储存了。皑皑白雪深至他腰间,拔足前行一步,高冠便叫白雪淹没。南广和凝眸,伸手接住一片六棱雪花,叹了一口气。
此方幻化出的小世界,于冰天雪地下,埋着一个面如银月皎然晶莹的玉人儿。虽无倾城颜色,却眉目高远,犹如一幅水墨山水画,叫人见了便再难忘却。
那人静静闭目盘膝坐在雪地中,全身几乎都叫雪埋了,只露出鼻梁以上的部分。虽然未睁开眼,却莫名令人觉得他气息宁静,隐隐散发出馥郁的优昙花香。
有碧青色冰雪一般剔透的火焰,莹莹围绕于那人周身。又犹如那碧青色火焰可化作流水,与那人体内正在塑造成型的冰灵根元婴玩的正欢。一丝一缕碧青色火焰,于虚空中蜿蜒如枝叶,缠绕于南广和指尖。
“国师,呵,”南广和嗤了一声,垂目冷眼瞧着盘膝深埋于白雪下的崖涘,淡然道:“你既知我来了,为何不睁眼?”
崖涘仍静静闭目盘膝坐着,半分回应也没。
南广和弯腰,低头凑到崖涘耳边,满含恶意地轻语了一声。“叶慕辰来了!崖涘,你再不醒来,孤便要去见他了。”
崖涘仍不声不响,毫无波澜。仿若一尊玉雕成的人儿。
“既如此,紫昙帝君呵……”南广和悠悠然抬起身子,掸了掸宽广如流云的袖子,轻笑一声。“帝君,万年前,你既能决意修了无情道,九年前……又为何执意燃神魂为火,唤醒吾之凤凰真身?”
“崖涘,你又为何起心魔?”
那人仍不闻不动,不因过去世牵念,不纠葛于未来生。一如既往,一如过去与之相伴饮酒的数十万年。
此际不是天宫内的紫昙华林,那人却依然是那修习无情道的至尊,天道下第一人,执掌天地法则,不可撼动。
南广和凝眸望了那人许久,许久。最后终于绝了望,万千念头交汇织在一处,如同轻轻哼唱了一曲如梦令。
曲终,人散。梦亦冷。
南广和拂袖,且笑且后退,口中仍不断轻声笑道:“……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红尘桃李花。帝君,你的心思,吾从来不懂,亦从此不想再懂得。”
“只记得昔日帝君汝曾许吾,崖壁磊落,苦海有边。汝曾言道,你我既为挚友,便当永为结好,共伴此方天地日升月落,共数星辰流转……但是最终呵,帝君你却许了吾一场长达万年的磋磨,缚仙索之恨、千年囚禁之苦……呵呵,如今你想赎罪?凭什么?!”
南广和且笑且叹息,面朝着那个不言不语的人倒退至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冷笑连连。
“紫昙帝君,昔日汝所赐的恩德,吾不敢一日或忘!如今你追下界来,十年大隋深宫教养师恩、法身重塑之德,吾记着!可昔年于上界天宫,汝带领数万天兵,将吾关押至炼狱锁链穿心之苦,吾亦记着!今儿个吾以吾身起誓,吾,凤凰儿,若不踏破虚空将汝与汝之一众上仙拉下三十三天外,吾誓不归天宫!”
深重的雪花中,崖涘睫毛微颤了一下,随即又默然垂落。像是默认了此刻已然尽数恢复天界记忆的南广和的所有指责,一字都不曾驳回。
“好好好!”南广和一眼觑见那人眉目微动,知晓他分明听入耳中,心中埋藏了上万年的郁火越发滔天。
他咬牙切齿地恨道:“紫昙,此生你带吾入道,为吾之师,吾不能亲手弑师。但他日飞升之后,便是你我刀兵相见之际!待那时,你且唤来你的天兵天将,看此次究竟是尔等无情道者胜,还是吾辈极情道众生浩浩荡荡杀入三十三天!”
脚步声深埋于雪中,每一步,皆含有万千亡魂呼号之声。
他南广和,三十三天外凤帝,身上背负了千万众子民的血与泪。他的族民,他的臣属,于那一场绵延万年的道争中死伤相藉,再也……无法尽数归来了!
南广和笑的漫然,丹凤眼中却寥落有泪光。
数十万年繁华落尽,诸事皆散尽,化作娑婆沙华零落花瓣,逐这世间流水一道消逝于三途河畔。终化作,一地枯黄。
待南广和去的远了,石门轰然落下,崖涘仍不曾睁开眼。他体内飞速流转的元婴小人儿却满目怆然,悲戚欲流下泪来。
心魔既起,便汹涌不肯再回头。
……凤凰儿,帝君,吾相伴数十万年的挚友呵!吾该如何开口,道尽这千年来吾之悔恨,无情道一途,吾已不能回头。惟求终有一世,吾能护你一次。
丹田碎裂,乍然一道道黑色雾气缭绕自崖涘冰雪般无瑕的道体内升起,张牙舞爪,渐渐汇聚成形。那魔物尖利的指甲盘踞如同低等的兽,占了这具天生道体,大喜若狂,抬头,隐约发出猖狂的桀桀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1枚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2章 重逢
南广和见过了崖涘, 心下郁郁。待回到咸海边那个他塑造出来的幻境石室内,便信手推开巽卦那一扇门,门后赫然便是东胜神洲的九嶷山。
九嶷山南接罗浮山, 北连衡岳, 山脉绵延不绝。因着此处为历代师门弟子修行之处, 山门外机关重重,若非得到门内许可, 等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大元朝第一任国君叶慕辰,自然也……不可能持有九嶷山的令牌信物。因九年前的那场宫变,叶慕辰更是背负了弑君叛贼的名头。更加祸不单行的是, 他得罪了现任的九嶷山山主, 国师大人。——综上所述,叶慕辰如今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也只能仿效当年三顾茅庐求贤的某诸侯, 一拜二拜多次拜山。
一个月前, 南广和陷入织梦网中沉睡,真正的大隋国师大人崖涘仍在闭关。叶慕辰多次闯山未果, 倒是老老实实地留下几名亲信在山脚下, 每日一次投帖, 恳请每日给山上送水果菜蔬的山民捎上来。
约两日前,叶慕辰再次亲至。这次约莫是有备而来,所携的百余名卜筮师机关匠人竟自山脚处层层推进, 渐渐攻破至半山腰烽火亭处。薛家镇镇长薛大魁近日忧心忡忡, 好不容易盼到山主醒来,一路小心谨慎地将这许多细节告知山主, 然后愁苦着一张脸道:“山主,那些恶贼如今正在往半山腰的山眼处埋炸药包, 虽则有山主的阵法护持着,到底是个隐患。”
南广和:……
他颇找了会儿话词,这才能维持住脸面不崩。“叶慕辰居然会指使人炸山?”
薛大魁耷拉着眉毛,躬着身子继续数落道,“可不是!想是被逼急了,打大隋朝立国,封了三十六诸侯,就再没见过这三十六家联过手,现如今这局面可真是,山主以前常说的那句啥,得道的就有许多人助他,没得道的就有许多人欺他……”
薛大魁一贯口笨舌拙,只有在触到痛骂那些逆贼的契机时才会如此滔滔不绝。一激动,连山主都忘了叫。
南广和脚步微顿,恍然惊觉原来这九年来,自诩为大隋朝遗民的薛家镇诸人对替代了南氏皇族的大元朝帝君不是不恨的。只因那罪魁祸首是叶慕辰,薛大魁不敢骂。甚至偶尔在他用那种纠缠不清的语气谈及那人时,薛家镇的山民们还得忍住生啖其肉的恨意,违心地喊上一两声叶将军。
南广和闭上眼,眸底沉沉。世人皆道最苦莫过于与所亲所眷之人隔山海、隔生死,他与叶慕辰两者皆不是,却远比生死更无涯。
这数日来,叶慕辰带来的人再不斯文,前来通风报信的薛家镇山民们瑟缩一处,各个鹌鹑儿一样。待见到镇长终于领来了白衣若仙的南广和,遂一股脑儿涌过来,鼻涕与眼泪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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