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了缩脖子,那句到了嘴边的“你祖母让你别娶长公主了咱叶家不缺那些富贵你的小命要紧”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只得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无事了。叶慕辰再问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转述,他便拼命摇着脑袋,桃花眼紧张的眼皮一抽一抽的。如同一条渴死的鱼。
叶慕辰不耐与他驴拉磨似的兜圈子,借日头反射的光面,在磨的锃亮的刀锋潦草瞄了一眼,自认仪表整肃,拔腿便走了。
李罗:……
敢情那厮方才拔刀不是要砍他!这什么魔头啊这是,居然拿刀面当镜子使!唬的他!
李罗再抬腿,发现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官帽下发丝濡湿,脚底板已经软了。
叶慕辰并不知晓,他满心欢喜冲入韶华宫层层禁制,见到的却是一个推开他后满眼厌憎的南广和。
这五年,一千多个日夜,叶慕辰心心念念是他,梦魂牵绕也是他。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
叶慕辰也是人,是个再俗不过的凡夫俗子。他抱着怀中受到了莫大惊扰神力耗尽的南广和,如同抱着明灭了他一生的唯一的火,眼眶酸涩。——韶华,我今生今世,惟你一人而已。你怎能,待我如此残忍!
叶慕辰恋恋不舍地放下怀中的人,独自背对夕阳,黑影笼罩于熟睡中南广和的面颊,那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紧紧闭着,绝色无双的眉目却宁静安逸,似是陷入了一场连绵而甜蜜的梦境。
最后,叶慕辰立在娑婆沙华林中,脚下叶片刷拉刷拉随风而动,淹没了他一个凡夫俗子的所有悲喜。他叶慕辰何德何能,可令殿下相信他不惧仙阁来使,不惧正面迎击这一次的对抗。
他想告诉南广和,殿下,臣如今麾下已有修习仙术者数百,人人皆成功筑基,可为将帅之才。
又想说,殿下,臣那位便宜姐夫,同为仙阁世间行走的百变星君,此番终于答应了臣,只待有朝一日举事,他便千里驰援。
还想说,殿下,臣不是那些轻诺寡信的愚夫。五年前大明湖畔一诺,臣时刻铭记在心,从不敢或忘。臣许你一世平安,也只愿你一世平安。你,信臣一次可好?
最后的最后,叶慕辰于夜色中决绝转身,如同一叶扁舟,投入了茫茫汹涌苦海。
他麾下,确有千军万马,今夜却都明火执仗立在朱红色宫墙下,发出雷鸣般的嘶吼。“叶侯必胜!天佑我叶家军!”
叶慕辰垂眸。
火把摇晃,如一条流淌的河,照耀的西京半边天空红彤彤。叶家军扩充之后,足有二十万众,自西京城外绵延至宫门,趁着黑夜疾行而来,人衔枚马戴嚼。灯火通明的西京城,铁马金戈,一场暴风雪即将扑面而至。
西京众门户皆紧锁,足不出户。多有妇孺孩童在角门告别自家老爷,拭着眼泪,面色悲凄,送别的儿郎们却都是一样的决绝。
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夜。无数大隋儿郎踏上离家的路,齐聚于皇城朱红色宫墙下。叶慕辰独自一人站在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上,一声令下,手掌千军万马,送无数魂归。
“杀!”
叶慕辰声音低沉,却穿透层叠人群,如一根尖利的刺,撕裂了仙阁笼罩的沉沉黑幕。
是夜,于无数个世代的俗世史书记载中,被命名为此方世界一场耗时长达百余年的仙凡大战的始端。
昭阳十一年三月三,此后有了一个名字,唤作大隋亡国夜。史称上巳节之变。
……大隋朝末世的长公主,南广和是在睡梦里亡的国。
耳边传来遥远的人仰马翻,鼻端嗅到衣物帐幔焚烧后的浓烟。他睁开眼,一片黑暗,连小三儿也不见影踪。
南广和第一个念头是,有人要谋害孤!转眼看,不对,窗户居然大开,远处如放焰火似的一大片人影憧憧,奔跑声呼喊声惨叫声混乱成一大片毕生难忘的噩梦。叛兵们提着血淋淋的刀剑,蝗虫过境一般横扫禁宫,如入无人之境。有血迹溅到白色窗户纸上,喷洒如红梅。
想来是那位护国将军叶慕辰,终于不堪重负,反了。
南广和坐起身,抬手摸了摸发鬓。嗯,很好,自打被幽禁于韶华宫,他便没了梳头的宫娥内侍,日日散着发,如今长发如一匹黑色丝缎般流泻了一床一地,起身时需小心不至于踩着了头发。
顿了顿,他这才推被下地。韶华宫内窗户大开,血是温热的,外面想必死了许多人。
偌大的韶华宫,是一座华美的笼。
囚禁了他五年的韶华,眼下却也护住了他不至于被人砍杀。
南广和默了会儿,鞋不知道踢到了何处,他懒得找,便这样赤着脚,踩着软沉的波斯绣花地毯走到了殿门口。
然后顿住了。
韶华宫外有月光,娑婆沙华谢了一地,想是白日里小三儿做活不够勤快,一簇簇纯白的淡粉的紫色的花瓣上如今血迹斑驳,越发映衬的眼前萧瑟,如修罗地狱。
有一人执炬而来。明亮的火焰在夜色中燃烧,照的那人眉目冷硬,嘴角扯成了一条直线,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黑暗中独有那只执炬的手,苍白的很,稳稳握着火把,指尖竟连一丝血色都没了。
时隔迢递五年,南广和静静地将那人望着。
这一眼,水远山长。
这一眼,国破家亡。
纵然他那父皇与他那点子恩情实在浅薄的很,却也是大隋朝的君,是他亲生的父。
南广和将那人望着,目光从他冷硬的眉眼,一直落在右手仍在滴血的黑色陌刀。良久,笑了一声。“叶慕辰……将军!”
南广和竟不知,自个儿有如此重要。重要到,一国将军甚或一国未来的君,亲自执炬来寻他。
那人背后,是沉沉的暗夜深渊。
两人隔着门槛,只有一步之遥。却似隔着迢迢银河。
“韶华,”叶慕辰的手很稳,声音里似藏着野兽,又萌动又低沉,好像一不小心再多说几个字,那头吞噬生命的兽便要跃出来。“我来接你。你如今是我叶慕辰的妻,随我走吧!”
我来接你。
五年前,南广和十一岁,被一道皇命幽禁于韶华宫。彼时他摔碎了手中捧着的茶盏,脸上血色尽褪,张皇着眉眼四处寻找能救他的人。在那个娑婆沙华林的碎片记忆里,叶慕辰就站在不远处,他当时上前了几步,欲言又止。
南广和记得当时自己哭叫着说,不,我没有,叶慕辰你救救我……
他想哭,却流不出泪。
他想叫,却被人捂住了口鼻,那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气息独特的木质熏香,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撞进了一个高大沉默的怀抱。
他的鼻子只够得到他宽厚的肩膀。那人胸口沉沉的,有声音激越如战鼓,砰砰砰,心跳的那样肆意,澎湃如三千雪,分明与他一贯冷硬的眉眼不符。
所以那时,他并没有哭出来,也没有叫出声。
……时隔太久,就连记忆都开始紊乱。
南广和苦笑了一声。迢远白色月光下,他望着面前那久别重逢的人,张张口,却捡了一条不相干的话语,涩然道:“这韶华宫门槛,你进不来。我也不会出去的。”
五年不见,叶慕辰的模样越发好看了,眉毛浓的仿佛要飞出来,一双黑眸沉沉的如有月色闪耀。他沉默看着他,耐心道:“韶华,你出来。”
顿了顿,他又续道:“你出来,我带你走!从此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锁着你。”
是了,他如今不再只是大隋朝的将军。他是这儿的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广和意兴索然地想,所谓出来,不过是从一座困锁韶华的牢笼,入了一座更大的名为叶慕辰的牢笼罢了。
他摇了摇头,一身月白色纱衣,发丝垂至脚踝,笑的云淡风轻。“你向父皇求娶……是为了那枚玉玺么?”
大隋朝有四个玉玺。除了日常宣旨的御制玉玺外,他父皇尚有一枚宣布秘令的玺印,及一枚不咸不淡的后宫琐事类的玺印。最后那枚能调动三十六诸侯的玉玺,父皇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在封锁韶华宫前便交给了十一岁的南广和。
据说,南广和出生那天百鸟朝凤天边流霞映红了整整一日,是天生的贵命。也有传闻说,天下即将大乱,末世里总容易出些神仙鬼怪,大隋朝长公主便是个中翘楚,被雅颂传成一位背负天命的“神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抛却那一切街头市井的无稽之言,父皇那枚唯一能召集军队驰援的玉玺,如今在他身上。
或许,还有秘宝。
天下传闻,大隋朝历任皇后葬地,掩埋了一场泼天富贵。
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注】。
南广和笑的越发惫懒,摊开手,望着叶慕辰笑道:“这大隋朝乱了也不是一年两年,十几二十年前,早在本宫出生之前,皇家的玉玺便再也调不动诸侯的军队了。”
叶慕辰不笑,声音里似有恼意。“你便是这般想我的,韶华?”
那声“韶华”唤的格外沉,如蜜糖,又如千斤重石,坠在南广和的心口。令他眉目一颤,忍不住捂住胸口。
关键时刻,心疾又犯了。
“不然呢,”南广和强撑着侧过头,指尖在虚空中划过这一片狼藉血迹,遥遥点在他那把滴血的黑色陌刀,意有所指。“叶慕辰,我父皇的血,甜吗?”
下一刻,他被人狠狠带过,拥在另一人素来如冰雪般浅淡的怀中。力道太猛,撞的他鼻子一红,眼角分泌出生理性的液体,却又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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