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是那种极为罕见的幽蓝色,暗的像鬼火一般,却又说不出的绚丽。
火焰将那艘沉没的画舫隔绝为另一个时空,他无法靠近,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气。
附近的鱼群仿佛也感知到了这诡异火焰的危险,远远避开。沉船附近,空荡荡的,连水草都不再摇曳。
空气仿佛被抽离。
在碧波深处,独有一艘画舫无声无息地燃烧。火舌吞卷中,甲板、桅杆、窗纱、门帘、写有悦来客栈字样的灯笼,皆无一幸免。更遑论躺倒在舱内的两具尸首。
火舌吞没了那张软榻,桌上的酒菜与瓷器皆化作虚影,在水波中一闪即逝。
叶慕辰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头顶旋儿里都在冒寒气。
不过几个弹指,那艘画舫连船带尸首,都烧的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留下。
叶慕辰少年带兵,叱咤沙场百死无回,生平何曾吃过这样大的亏!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修仙者于凡人面前施展这神鬼莫测的仙术,心下大震。若以此推断,修仙者若要倾覆一国或屠戮一城,不过须臾之间。
凡人与仙者,判若云泥。
叶慕辰失魂落魄地钻出水,也不知怎么游到的岸边,先前李罗那帮勋贵子弟定下的画舫已经靠岸,就泊在船坞中。
几十艘画舫扎堆,那艘画舫依然高大醒目。写有悦来客栈字样的船桅随风微微晃荡。
人群依然喧闹,岸边垂柳依依,更有络绎不绝的游子仕女提着花灯沿着河堤逶迤而行。
丝毫没有人知觉就在方才,有人在湖中丢了性命。
……这何止斗不过!
这位国师大弟子的手腕简直神鬼莫测、闻所未闻!
叶慕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岸,湿漉漉坐在堤岸上,随意垂着两条大长腿。
夜风渐凉,吹的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叶家帮隋帝四处弹压诸侯国的狼子野心有什么意义。十六岁的少年心中没有那么浓烈的家仇国恨,只替自家老爹不值,一把年纪了还四处带兵奔波。
在他老爹那代,再往上数,叶家历代都是子弟众多,但实在架不住经年累月地这么耗啊!
在他曾祖那一辈,六个叶家嫡系儿郎,竟然无一人自战场生还。
再后来,到了老爹这辈,是彻底寒了心。
一个老鳏夫守着个独宝儿子,身边连个正经妾室都没,日子过的不上不下,官威日重,性情越发冷肃暴烈。
可怜叶慕辰自小没感受到什么温情,被老爹像狼一样训练大。只是为了将来好接他的班,继续替大隋朝匍匐在各地战场。
叶慕辰私心里,对皇家是恨的。恨的很深。
所以多年前当老爹曾半真半假地试探着问他,尚公主可好?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一个字儿都没回。
……可谁知道,原来天意在这儿等着他呢!
早知道他会中了南氏皇族的邪,看上了一位弱不胜衣的小皇子,当初还不如一口答应跟在殿下身边做伴读呢!
好歹能捞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怎么能让崖涘那厮钻了空子!
当年有多么不屑一顾,今日就有多么痛心疾首!
痛悔之余,他又从头到尾仔细地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崖涘出手的招数。
他回想的格外仔细,从那厮执着拂尘麈尾的起势,到那厮闪避时轻灵飘忽的身姿,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不得不承认,崖涘不仅精通武艺,所习法术之精妙,更是闻所未闻,怕远在当今国师之上。
可是这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却仅是仙阁派下山常驻于大隋宫中的一枚棋子。
叶慕辰在夏日习习凉风中坐了许久。
自家老爹不肯替自己留下兄弟的考量,当真深谋远虑。许是叶家子嗣艰难,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
叶家作为隋帝手中使的最顺手的一把刀,百年间与仙阁、世间行走、诸侯藩国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纵横联合,亦友亦敌。
叶慕辰仅有一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这位叶家大小姐两年前于西京大明湖畔冶游时,被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男子相中。随后对方展开了浑身解数,通过各方施压,竟然压得一向性情暴烈如火的老爹低了头。
老爹长吁短叹,泪洒英雄衣襟。
最终,长姐被迫只身远嫁到地处戈壁荒漠深处的鲜虞国。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那个便宜姐夫便是当初他害和老爹远赴千里跋涉到边塞吃了一头一脸沙子的修仙者百变星君。
这位百变星君虽然没有在鲜虞国入仕,却有一大群仙阁子民与当地信徒,是仙阁派在鲜虞国的世间行走。
据说每一位仙阁的世间行走,都特立独行,拥有世人不可企及的天人之姿。他们是凡人眼中的仙人。是蝼蚁窝里望不见的雄鹰。是芸芸众生头顶那一轮又羡又妒的朗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狗屁!
叶慕辰自然从来不信这些流光溢彩的夸赞之词。
但他必须面对……他可能、大概、或许,斗不过崖涘或者崖涘这种修仙者的残酷事实。
今儿个在船头,他以酝酿许久的一个横刀起势相迎,却被对方轻松一弹指,就卸尽了他全身的杀意。——这样的对手,身手深不可测。
若崖涘那厮当真想对皇室不利,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在禁宫中取人头。
放眼大隋深宫中数千禁军,仿若摧枯拉朽,竟无一人可抵挡那厮轻松一弹指。
仙阁派来这样的高手,竟然只是陪伴在小殿下身边逗笑取乐,骑射游艺……说出去,谁信啊?!
叶慕辰不由得阴谋论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
第一可疑是小殿下为何要男扮女装对外宣称是位公主,这些年来一直不消停地招婿;第二可疑是崖涘为何只是不声不响地藏于深宫,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再者,老爹一直训他如训狗,却待长姐宝贝的如珠如玉。
长姐随手换下的一只发钗,就抵得上西京一户寻常人家半年的口粮。长姐闺房中甚至不点灯,说是嫌弃灯烛有味儿,老爹就屁颠屁颠儿给她寻了六颗滴溜儿圆的夜明珠,每颗足有碗口大。
可是这样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叶府大小姐,最终却被老爹亲自押送着嫁去了塞外。
叶慕辰曾经在两年前去过鲜虞国附近,走过大半个时辰,脚下都是黄沙。风一吹,头发丝里都是沙屑,不蒙着面巾根本无法行走。
那个破地方一年只有酷暑与严冬两个季节。热的时候日头能晒的人脱皮。冷的时候缩在屋里都像有刀子般的寒风在割肉。
叶慕辰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当初老爹能狠得下心,亲自将哭的昏厥了数次的长姐送到塞外,送到一个据说也是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人的手里。
是了,他那从未谋面的姐夫,据说也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不同于法术遮掩真容的崖涘,他那个便宜姐夫行事更为恶劣。终日变换人皮面具,一时是个俊俏书生,一时又变作长须儒将,在鲜虞国呼声甚高,号称百变星君。
人称百变星君风流成性,姬妾成群。
不断有女信徒跪在仙阁求他一夜恩宠的艳闻发生。
叶慕辰对大隋皇室没什么好感,对仙阁以及各国的仙阁行走更加深恶痛绝。——今儿个是他头一次,认真而深刻地思索,为何大隋舆图里那三十六个诸侯小国中有些被标了红,钉在自家老爹的沙盘上。
鲜虞国与大隋,都有仙阁的钉子。
那些红色的钉子。
今日他遭遇的对手……崖涘道人,就是其中一颗钉子。
……这些钉子,于凡人而已当真高高在上永不可战胜吗?
……不,他绝对不相信!
……这世间必有路能达天听,只是他暂时还没找到那条坦荡的大道而已!
昭阳六年七月七,独坐于大明湖畔的十六岁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斗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昭阳六年,七月七。
崖涘淡然道: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擦了一脸水,怒)恶道!你连船都掀了,还问我会不会游水?
崖涘:(轻摇白玉柄麈尾,垂眸)不告而取,是为窃。不问而掀船,是为无礼。贫道岂是那无礼之徒?
叶慕辰:(一口老血憋在心)你狠!看你能狠几章!!
崖涘:(微笑,清秀面目隐于法术后)不好意思,贫道是男二,不是NPC。
(转头,面向采访镜头)据说此文中贫道乃呼声第一,有读者不知道男主,但读者们都记得贫道。——是也不是?
第32章 动心
昭阳六年七月七, 大明湖边。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斗志。
“哎,这不是叶家小子嘛!”一个夸张的少年清亮的嗓音突然凑到他身边,随即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头。
“……嗝,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叶慕辰面无表情地抬头, 斜挑眉梢, 俊脸含霜。
李罗乜斜着一双醉眼,脚步歪斜地走到他身旁, 也学他长袍一撩随意坐在河堤上,惬意地吹着凉风嘲笑道:“怎么,灌趴了哥哥们, 心里过意不去, 留在这儿一个人悔过呢?”
李罗固然一向看叶慕辰不顺眼,但除了说些歪话以外,人倒没什么坏心思。叶李两府乃通家之好, 彼此也算一同长大的兄弟。
他此刻听不见人答话, 也不以为意。
反正平日里这小子就闷闷的,逗他十句有一句回应就不错了。
因此李罗见叶慕辰不吱声, 便抬头看了看天色, 自说自话道:“时辰不早了, 宫,宫里快开宴了吧!“叶慕辰也随之抬头看了看天,半弯弦月挂在天际。虽然还未正式入夜, 却已隐约可见数颗星子逐渐在天空亮起。“张黎他们几个呢?““嗝……都, 都醉趴下了!”李罗依然醉的有些大舌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不管了, 哥哥我也要,回家睡一觉去!眉娘闹得厉害, 今儿个没带她出来逛花灯会,晚上要是再随我家老头子入宫赴宴,她铁定能将我踹到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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