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尚未说话,就见耳旁呼呼风声中卷动一袭白袍,凤华已是风卷残云般去的远了。
凤华一步跨出庙门,随后在庙门前寻到一株被雷劈成焦炭的老松树,匆匆提指在树干上留下几个字,怕南冥那呆子一会儿沐浴回来寻不到他,又得发疯。
松树上以指尖刻下的字迹是——阿郎,吾去去就归,勿念。
随即凤华便振动白袍,脚下风卷云动,踏着一方七彩祥云,直升入天宫南天门。
暴雨惊雷中,凤华双手负后,一身白衣扶摇直上。如同一柄插/入黑夜心脏的利剑,劈开沉沉暗色,留下了令人心底生寒的一道白光残影。
银甲小将军环顾破庙中的惨状,半晌,叹息一声,朝地上那碎成屑的城隍拱手,歉意道,对不住了!某并不是故意要毁你庙宇,待今日若有机缘,于三界中再次相逢时,某再当面朝你赔罪则个!
言罢,银甲小将军也匆匆挎刀去了。
*
待南冥在暴雨中跳入小溪中,认认真真将自个儿洗刷干净的如同一只蜜汁鸡的时候,并不知道一里外的破庙已经叫人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更不知他好不容易盼了三年才盼来的白衣仙君又再次弃他而去。
南冥在雨水中淋湿了头,却忍不住一次次仰面哈哈大笑。笑得一张肿成怪物般的脸愈发狰狞。笑声却仍是少年人的清亮。
南冥在水中足洗了有一炷香/功夫,这才拿衣衫顶了头,披着湿淋淋的长发,一路小跑至破庙中。
破庙在头顶开了个天窗,门前两株松树也叫惊雷劈成焦木,庙门吱嘎吱嘎在风中摇晃个不休。南冥站在门外,一眼便看到庙内空荡荡,再无一人。
他犹不死心,发狂般奔入破庙内,只见到一座碎成泥屑的城隍像,以及琳琅满目的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桌椅果盘,有一个银质的八仙酒壶敞着口,在他脚下打着转儿,壶口散发出一一阵阵浓郁的酒香。
又清冽,又寒凉。
南冥哭的如同一只被人抛下的狼。
当年他失去了父亲,在阿爹坟前不曾哭。
后来姆娘也死了,他跪在坟前用拳头砸出了血,却依然不曾哭。
收养他的南十四下葬时,他亲自替南十四摔盆,站在荒冢前神色扭曲,颊上却是干的,一滴泪也无。
南十四的婆娘赶他走。那日也是暴雨,他怀中揣着辛苦买来的药,跪在雨地中重重地朝里间磕了三个头。
那日他道,阿娘,我是个不祥的人,十四叔叫我祸害死了,我阿爹姆娘也叫我给克死了。如今我便去投奔族里,或许他们看在阿郎也有两膀子力气的份上,肯收留我干活。到时阿郎就可以替阿娘挣钱买药了。
里头的哭喊声陡然间停了下来。
于是他又道,阿娘,你须好好地活着。我走了,从此再不克你。
南冥离开那个小院后,南十四的婆娘果然又多活了三年。
就连药铺里的老板也啧啧称奇,又称给他二钱野参,咋舌道,后生,这参虽好,也不过是续命,给将死的人吊一口气,怎地你家那阿娘肋骨叫人踩断了三根,现在还能好生躺着,听你说,竟还能说话骂人?
南冥抿唇,心道,阿娘能活下来,怕是因为恨他。
每次南冥送药去,阿娘都躺在炕上捶床大骂,每次骂的都不重样。总归是怨恨他带累了南十四,叫南十四年纪轻轻就死了,连个孩儿都没能留给她。
自那年南十四婆娘叫人踩断肋骨后,偏又还多活了三年。南冥常好言好语托了族中比他更贫苦的家中幼女,以一根麦芽糖,或者几把米,换那小姑娘替他去服侍阿娘擦洗身子。
南冥待阿娘,自认尽心尽力,却从没得到那女人的一句宽恕。
族中与他一同做事的人知晓了这件事,都道那婆娘命大,就是活得受罪了些,劝南冥不要再替那婆娘续命了。
那些人道,南冥啊,族中器重你,给了你三个店铺打理,你不趁着现在多攒些银钱将来讨个媳妇,却老省着替那婆娘买野人参作甚?她老了也残了,难不成还能活到给你打理家务替你带乖孙?
那些人说完,似是觉得这个笑话极好,纷纷哄然大笑。
只有南冥抿紧薄唇,不声不响地穿着一件直缀,板着脸进账房内继续给族中打理账务。一炷昏黄的烛光下,算盘敲的劈里啪啦响。
再后来,南十四的婆娘终于也死了。南冥再次替她披麻戴孝,摔盆烧纸,跪在荒冢前,替她与南十四合葬在一处。
他亲手替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送葬,每次都不曾哭。
可是今时今日,在这个破败的城隍庙中,南冥突然间嚎啕大哭,跣足披发,跌坐在一地泥屑中,哭到哽咽。
第158章 明火4
凤华一步踏入南天门, 就见了久候他的天兵天将。众仙君手持刀兵,尴尬地望着他,不安道, 帝君, 吾等奉命行事, 还望帝君不要令吾等为难。
凤华长袖振动,一双肉掌翻飞, 一句话不说地就打倒了十几个当先站着的天将。云靴踩在一个年轻小将军的头顶,冷笑道,吾成全尔等, 这天上地下, 谁又来成全吾一回?
许是他话语太过凄厉,众后生小将都在他面前噤若寒蝉。即便叫他揍了,也不甚敢当场还手。只边打边退, 任由凤华一路离了南天门, 沿着白玉天阶一层层杀了上去。
待那银甲小将匆匆赶至上界时,于云海中刚一冒头, 就有同僚扯住他, 焦虑地问道, 让你处理那朱雀残魂托生的凡人,小烛龙你可曾下手?
烛龙家的小后裔、那个银甲小将军听了没好气地白眼一翻,道, 某自幼便出生于天界, 手下从未沾染过凡人鲜血。帝尊这道谕令,怕是某奉不得。
作死!那扯住他衣袖的仙君跺脚, 埋怨道,帝尊亲自下的谕令你也敢阳奉阴违?!你可知如今凤华帝君为了朱雀那厮, 竟然,竟然直杀入三十三天去了!
银甲小将军横刀抱在怀中,眉毛一挑,冷笑道,那岂不是更好?!帝尊与这位凤华帝君之间的恩怨因果,可不是你我这种末等小仙可染指的!
白云悠悠,凤华帝君一双肉掌推开云波诡谲,在金光明霞中一路杀气腾腾地冲入白玉宫。
那银甲小将军望向渐杳杳的云迹,最后突然叹了一声,那朱雀,于下界活的也不容易。
他在下界虽没见到朱雀托生转世的那个凡人,却在城隍庙中见到了凤华尚未来得及完全妆扮过的残破景象,那庙宇中供奉的也是地府最末等的神灵。想来那凡人若是生活的好,怎么着也该奴仆成群,坐拥良田千顷,而不是孤凄凄地一人独居于荒山破庙中。
因此银甲小将军觉得,他约莫是下不得手。
无他,只因朱雀投生的那个凡人,实在是太穷了!穷的连身为昔日天宫同僚的他,都莫名觉得有些耻。
*
凤华一路杀至白玉宫前,层叠的白玉天阶前站满了各路仙君。没有帝尊崖涘的钧令,众仙都不敢当真出手伤了他,且打且退,不消片刻便退守至白玉宫前。
再无路可退了。
凤华停下手中动作,迎着风冷冷嗤了一声。众位为何要顾及昔日颜面?吾早已不是三十三天外的帝君了,尔等为何不一拥而上?
众仙唯唯。只不肯出手。
白玉宫中那人终是推开殿门,自云海深深处现了身。
凤华,你又在发什么疯?崖涘蹙眉,白玉冕旒垂面,紫衣广袖,立在云端中尊贵的令人只能抬头仰视。
凤华却不瞧他,只掉头将目光落在更远的白云绵延处,似是仍能透过这三十三天之上的云海,窥见数十万年前的好光景。
崖涘见他不答,越发不悦道,朱雀那厮着实是个祸害,便是残魂投生为人,亦轻易搅动的你道心不安。如此,不若由吾出手,替你彻底斩断这段孽缘,岂不是好?
谬论!妄言!凤华冷笑着反驳道,你不是吾,怎知吾心中不喜悦?
崖涘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冲到唇边,最后只化作一声幽幽叹息。凤华,你竟是铁了心,要弃下数十万年道行,只为了逐朱雀那厮而去吗?
凤华咬着牙冷笑。
凡尘有什么好?崖涘又苦口劝他。你在天界,寿命漫漫长长,于那凡尘蝼蚁众生而言,他们敬你慕你还来不及。如今你却要执意下界。你可知晓,一旦下界入了红尘,你再不是上界天君,人人都可欺你,辱你,甚至于踩着你的风骨做下腌臜事!你失去了倚仗后,不提别的,光是阳寿亦只得百年许,以无涯换有涯,为何?
凤华终于凌然抬眸,乜了崖涘一眼。良久,道,你这些大道理,且留着说与那些拥你信你的人去说。吾不是你,吾心里很小,极小,但凡此方天地能赐予吾一人,得以白首比肩,那所谓长生大道,所谓的天地心……不要也罢!
崖涘双唇微颤,暴怒,大喝一声道,凤华,你竟如此死不悔改!
要改,早就改了。凤华冷嗤,又道,剜心之苦我亦受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剜心更为苦楚的?
当然还有。崖涘也冷笑,冷冷看向站在云端的白衣凤华,又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崖涘拔出了灭天剑。一剑劈出,斩落凤华足下所立的云团,令他跌落云端,在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不住翻滚,连打了十几个滚,才忍痛颤抖着以手按住腰侧细长伤口。
伤口处,皮翻肉卷,有赤金色神血大把往外涌。
*
在众仙悚然的注目中,帝尊崖涘一剑将昔日的挚友凤华帝君斩落云端,令其狼狈地在白玉宫前翻滚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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