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战,是死亡,也是另一场新生。
是又一场轮回境。
南广和垂下眼,丹凤眼眸中一波三折,似依稀仍有当年凡人体的柔肠百转。却又有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失却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漠然。
漠然地,就仿佛此方天地不再是他的。却又从此都是他的了。
他是这个世界中万物生灵的父。
唯一的父。
这世间飞禽走兽一切行走的众生,一切有鼻息的众生,都来自于他与崖涘亲手种下的生命树。这些生灵,最初都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子。果子中,有他的气息。也只有他的气息。
那株生命树上,最终只认得他的气息。
南广和微微侧目,见叶慕辰终于诛杀那位女仙君,以凡人身躯,口喷朱雀烈焰,将那名生自天宫也自诩一直都是仙人体的女仙君诛杀于天雷之下。
雷与火焚身。
女仙君于焚烧下灰飞烟灭。
一切的一切,都与万年前重合。只是那一次,那一年,焚烧的是朱雀罢了。
南广和扯动嘴角,朝那位浴火逆光朝他走来的朱雀仙君伸出一只手,玉雪一般的手在风中显得格外好看。
“陵光,待此战了结……吾等便重新封神吧!”
“好。”叶慕辰神色中又多了一丝不同,周身似有赤色流光缭绕,发间眉上都有神迹荣光。他迎面而来,握住南广和伸出来的那只手,自指缝穿过,直抵指根,十指交叉缠在一处。
叶慕辰凑过来吻住他面颊,轻声道:“帝君,臣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如何,便如何。”
南广和借两人迎面而立的姿势展开双臂,穿过叶慕辰腋下抱住他。南广和自破碎成条的玄衣下见到他受损的身子,眼中微有怜悯,亦轻声抬眸望向他道:“叶慕辰,你这具身子,用不得了。”
“臣知道,臣便要死了……”叶慕辰低喃,语声痴缠至极处,便不觉得话语中有苦涩。“臣以一介凡人之躯,借半缕魂魄,能陪帝君你走到这里,臣心里很高兴。”
叶慕辰以唇摩挲广和的眉眼,目光痴迷而又缱绻。
“帝君,臣总是这样没用,总是不能陪您一直杀到最后终场。您会不会怪罪臣?”
如此小心翼翼,一如万年前。
南广和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一双丹凤眼中盈盈若有笑意。他任由叶慕辰一点点轻啄眉间与面颊,啄他面目上的每一处。目含笑意,语声亦带有袅袅的西京尾音,在不笑的时候也带有三分娇意。
“叶慕辰,你别指着孤说不怪你,从此你便安然地去了,消逝于这三界六道之中。”
南广和顿了顿,又道:“孤说封神,便是封尔等为神,亦是封这天地间所有不死的重又逐吾而来的众生。天地苍茫,一切秩序重又归位时,便是尔等重登神坛之际。”
“……好。”
叶慕辰在他怀抱中开始肉/身崩塌,四散成烟尘。在肉/身中渗透出血气黑光,一道道月轮斫斩的印记割裂了他全身骨头,筋脉断裂,胸腔内一片齑粉。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撑着一具人形走到了南广和面前,又温柔地说上了这许多句话。
在肉/身四处溃散成烟尘与血水之际,叶慕辰依然恋恋地吻南广和的发鬓,口中燕语呢喃,似有无限的眷恋,来不及说,也不想再说。
“帝君,臣永远都在您身后。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要您一次回眸,臣都在……”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臣……”
“傻子!”南广和任由他亲吻,任由他眼中泪滑落,任由那股凡尘间弥漫的爱/欲热气尽皆在鬓边化作烟尘袅袅散去。
“傻子!”南广和含笑又嗤了一声,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似有无限缱绻,又似这漫天河山一般辽阔。
再不是昔日大隋朝深宫中踩着朱红色宫墙展开双臂如鸟儿般行走的少年。
再不是那个愿与他一道哭泣、一起在战火中横刀立马笑傲青天的白衣仙人。
再不是昔年在小轩窗下依在他怀中依依地含笑与他絮语的凡间一个小国的开国元后。
他堕了红尘,与他一道在红尘烟火中厮缠。
却也因此,在三千年轮转与三百余年的厮缠后,他与他,双双离了红尘。
“吾就在这里,你死后,亦会归神位。”南广和含笑望着在虚空中消散却又重新凝聚成南方七颗星辰的叶慕辰。
于七颗熠熠生辉的星辰中,此方天地间再次见到了十万年前那只凝聚成形的神灵朱雀。
——“陵光,别来无恙!”
第127章 封神3
于后世书所言的凡间十月朔期间, 下界修者以仙阁为首,已尽皆战死在巷陌中。这些修习无情道的下界修仙者们,多数死的并不体面, 叫人挑破了修仙百年甚至近千年的身子, 遭狼狈枭首。也有些湮灭于历史浩荡卷册中, 就此音讯全无。
下界山门消失,便连这天地间最后记念他们名姓的人也不在了。
仙阁覆灭。百花门覆灭。九嶷山最后一名传人崖涘入魔后叫大元帝君斩杀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海中, 就此身化忘川,沉入六道轮回。
至此下界存在了万年之久的三大修仙宗门,尽皆覆灭于十月朔寒中。
各大散修们有逃出生天的, 纷纷额手相庆, 庆幸当初在下界窥见原大隋朝皇宫绽放出冲天宝光之际,幸而没有心生贪念,当时按住云头转而逃回了自家洞府。
天柱石中生长出的青藤自下界蜿蜒延伸至上界南天门的界碑处, 一片片青藤叶, 绞缠云层,跳下一张张鲜活的脸。
三十三天众多仙君蹲守于界碑后, 满怀郁闷地眼睁睁瞅着那些脸, 一个个神气活现地跳来跳去。肆意扯动天界灵气, 大口吞吃入腹。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下界众无情道修仙者们尽皆死去,天界众仙君皆灵气大伤,失去了下界宗门源源不断的供奉, 也不再有自家门徒子弟飞升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走向越来越坏的结果。可是任谁也不敢去白玉宫前质问那位帝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如今模样。再也不能回头。再也看不到万年前道争大战时, 无情道众生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希望。
天柱石上那些脸,每一张, 都像是对于天道执行者们的嘲笑。
于后世而言,这是一个三言两语的历史片段。倘若不慎翻开,深究下去,就如同掀开一幅漫长而又浩荡的历史画卷,惊天动地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于当时当日的局中人而言,这段历史却并不明晰,每个人都只窥见了一角,甚或不曾醒来,这世界就彻底变了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这座天地间都变作了同一个江湖,黑白不再分明,山海搅动成一锅粥。山精海怪公然行走于人世间,迎面而来的不知是仙,是人,是妖,还是魔。
一尾青色大鱼拖着长长的尾巴,拍打红尘市井中的青砖地,人立而行,一蹦一蹦地拍开朱雀大街西市的烧饼铺子。鱼鳍鼓动,啃着新出炉的烧饼,淡色唇瓣沾满了芝麻屑。
“老兄,你怎地还在岸上活动?”另一头老龟驮着沉重的龟壳,慢吞吞自荒芜后重又恢复了行人踪迹的茶楼中爬出门槛,抬头问他。
“怎地,你不也是在岸上吗?”那青鱼不屑道。“大元朝帝君亡了,那些下界的天兵天将也死了个光光。趁此大好良辰,你我不上岸走走,称一次霸主,对不起这次的天赐良机!”
“愚蠢!”老龟摇晃脑袋,慢吞吞抬头看天。良久,才悠悠道:“你没发现这天色已经变了吗?天柱石上的生机香气已经渐渐散去,恐怕,这些生机都汇聚朝了同一处,给了同一方势力。恐怕……新神已经诞生了!”
长街上寥落没有回应。
茶楼后连滚带爬翻出一箩筐虾兵蟹将,人模人样地爬起来后,翻出桌椅筷筒,学那凡人的样子摆放整齐,然后朝门槛上趴着的老龟嘲笑道:“龟公,你又在那里与谁说话?这凡间的人都惧怕我等,怕不是我水族很快就要征服这座西京皇城了。”
老龟摇头,望向那拖着长长鱼尾大摇大摆走出西市的青鱼。“新神已生,最多不过月余,吾等水族恐怕又要重回四海了。”
“哈哈哈,龟公你可真是爱自寻烦恼。”虾兵蟹将们蹒跚着拍动虾钳蟹脚,学人的模样鼓掌取乐。
老龟叹息,再不语。
又半月余,于凡尘中不再有山倾颓,四海也逐渐消停。有人陆续走出家门,在荒野中埋葬了亲人尸骨,重又回到这个失去了新帝的世间。
这一场连绵了十个月的暗无天日的战事,终于渐渐到了尾声。世人皆以为一切不过就这样了,与妖魔共生,在山精海怪们敲开他们的门时,亦可以与之搭话,收下对方递过来的贝壳珍珠,换取一些凡间米粮。
虽然下界几百个凡尘属国一夜间都同时失去了帝君,但日子还是要过的。有凡人自发地替战死的各国国王与诸侯们修缮庙宇,并且着重将昔日大隋朝年间的诸位战死于西京的诸侯们庙宇修葺的格外庄重。
这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因为大元帝君叶慕辰曾是下界所有属国的王,而世所皆知,这大元朝帝君原本是南赡部洲小国大隋朝的臣子,对那位大隋亡国公主韶华殿下情深义重,夫妇俩双双都归了天后,原大隋朝众侯爷还肯一道赴死。
为了讨好这位生前有罗刹恶名的大元帝君亡魂,也为了安一安这天下间惶惶不安的人心,尚还活在人世的大元朝官们纷纷撸袖子亲自上阵,祭告天地,群臣一齐拜了大元宗庙,封这七位战死在西京的诸侯为各地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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