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叶慕辰亦恢复了万年前在天界对这人的称呼, 唇齿间泄露出一丝极为脆弱的痛楚。“吾心中有你,渴慕了十万年。若帝君不弃,吾便是身化飞灰,亦会自地府三途河中爬回来,爬到你面前,只为搏君一次回顾。”
“孤知道,孤都知晓,”南广和忍不住轻轻靠在这人怀抱中,眼中似有春光流转,又似漫然住了一条浩瀚银河。“朱雀,倘若这次吾等依然败了,孤陪着你一道赴死。”
“……好!”
时隔十万年,朱雀神君陵光终于等到了这一声来自异界遥远时空的承诺。他这次再无片字只语的推辞,竟是一口应了。只是一同赴死而已!总好过他离开后,这人再无人守护,独自留在战火纷乱的三十三天。
从前他总以为护住这人,便是对这人的极致的好。直到再也护不住的那天,他亦只须将最后一丝生机留给这人,将此方天地赐予他生而为神的所有尊荣与神力都留给这人,让这人好好儿的待在仙气缭绕的上界,他便可安然离开。
从前他总以为,瞧上了一个人,便要将这人护在身后,替他去厮杀,这人手上什么血污狼藉都不必沾上。这人只需要干干净净地、高高兴兴地坐在凤宫中,没心没肺地过他的风流小日子,他便可含笑于九泉下。
从前呵,他是当真以为,他护住了这人的长生大道。他从不求这人亦能入了极情道,对他多一丝看顾,或是为了他,能够收回那一句驱逐他离开时吐出的“恶心”。
从前的从前……他是真的以为,这人厌弃他,只想着如何驱逐他离开,赶他去第三层天,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下界轮转三百余年,在地府幽冥挣扎的两千多年黑暗时光中,他渐渐明白,这方天地认的是他,是他这个自此方天地中诞生的本地神灵。即便他将一切尊荣都留给了上天那人,道身毁灭,只余下一抹神识,却依然得到天道眷顾,于轮回井中伴随那具人偶一道获得了新生。
再然后,于第一世生而为人,为一个普通的凡人,法力全无,厮混在人间浑然不记得前尘。他原以为,他那一辈子就如此罢了。不料这人竟然下界来寻他,只字不提起天界,只陪着他一起慢慢儿地变老。情至深处,这世间一切鸡零狗碎都可忍得,平凡的,就如同下界任何一对平凡眷属那般。
于第二世为人,他亲眼见这人亦追随而来,投生于深宫中,于六岁时第一次出宫便如同从前那样,想带他走。他却不懂得,拒了这人。
再然后的然后……一把烈火,一场盛大磅礴持续了三年的暴雪,他单膝跪地,眼睁睁瞧着这人一剑穿心,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具血葫芦。白衣染血,韶华萎谢,短暂的一十六年竟来不及互相诉说一声爱慕。
他怀中的这人,他爱慕了十万年的至尊神帝呵,竟然为了他辗转流浪于凡尘。他陵光何德何能,能够得到这人的怜惜眷顾。能够令这头骄傲到从不肯轻言片词只句的凤凰儿,自至高的三十三天飞身而下,收拾起一身荣光,不声不响地,陪了他三生三世。
“凤凰儿,”他声音沉沉的,就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长刀残影,仍残留杀气。“你的心,谁拿去了?”
“可不就是被你这个混不吝拿走了!”南广和自他怀中懒洋洋抬起头,绝色无双的脸上有光辉,笑意很浓,浓的就像明珠宝华。
就像这世间从来没什么尘垢能够令他失色。
就像没什么忧愁可令这双金色眸子中染上霜华。
叶慕辰*朱雀陵光却将他身子扳正,大手按在这人肩头,四目相对,认真地问他:“当年吾身死道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样的惨烈,才能令你这样出身于鸿钧老祖座下的上古神帝,失却了源自洪荒年间天生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南广和唇角仍然好看地翘起,眼眸深处却平淡的很,丝毫不怒,却也没甚喜意。他只抬眸静静地回望叶慕辰。
“为什么不告诉臣?”叶慕辰声音沉重,大手缓慢地抚摸这人的面颊。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万年前——
倘若时光能再次倒流回万年前,这次他绝不再傻傻丢下这人!他宁可死,也要与这人一同背靠背地对外抗敌,然后死后也化作那藤蔓相缠的双生树,于地下幽冥中亦双双不分开。
地动,山摇。
八荒乱成了一团糟。
三十三天请战声响彻云霄。
于这雷电交加山海倒流的下界凡尘之中,叶慕辰*朱雀陵光却终于执起南广和*凤帝的手,万语千言一时间皆如海水倒灌入嗓子口。
叶慕辰默然地在腹内斟酌了半晌,又歇了歇,这才开口盛情邀约道:“帝君,这次吾等便当真反了吧!逆了这视万物如刍狗的天!从此后,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好!”南广和偏了偏头,莞尔一笑。
南广和披着一袭借来的寡淡白袍,及地青丝长长垂在深宫青砖地上,扬起下巴,笑得春意正深。
这御书房内仍残留有两人欢/好时的奇异气息。小轩窗大开,窗外闪电如一条条生出了灵性的白蛇钻来窜去,炸雷将地面劈开一道道深达数十丈的裂缝,凡间一座连一座的城池消失于下界版图。
两人所设下的结界外,屋顶上、宫门口、天界中无数仙人凡人及地府幽魂摇旗呐喊着朝他们蜂拥而来……
于这一切的喧嚣中,于这一室的静默中,南广和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他几乎笑到岔了气儿,绝色风华,袍袖下一身灵识织就的皮骨中脏腑宛然,只缺了那一颗心。
那一颗,来自异界他真正的诞生之地赠与他的五色琉璃心。
“此方天地欠我!”南广和笑得眼角轻轻起了皱,肌肤如玉如雪,盈盈闪耀着星子一般的光芒,一波三折的凤凰眼儿勾勒出无双殊色。
如此轻狂,却又如此绝色!
南广和笑出了泪花儿。
“吾当年自异界而来,闯入鸿钧老祖门下,拜老祖所赐,于此方天地有了一席之地。浩荡数十万年时光,吾自问从未做错过什么,也从未贪求过什么。便连此方天地法则下的至尊帝位,吾亦心甘情愿地主动让出,弃了那尊位,留于此方天地间真正的本土神灵。孤一忍再忍,直到被人驱逐至三十三天南天门看守下界飞升之门,做那人人可欺的闲散小仙,被人剥夺了帝位,吾亦忍受得!”
他每提起一句往事,叶慕辰心中便更痛一分。
直到听到这一句,听到当年在他身死后,这人曾被剥夺了帝位驱逐至三十三天下第一层天,看守那无人问津的南天门,叶慕辰眼底泛起赤色,血水自紧攥的双拳缝隙中落下。嘀嗒!落在青砖地,溅落一地赤金色血花。
“可是朱雀你入了极情道,为了你的道,为了吾,你遭天火焚身,神魂亦遭扑杀!吾逐你而来,下界只为遇见你,只为了让你过得安然,只不过数十年而已,他们为何容不下?!”
南广和语声渐转激越,一双凤眼中金光流转,赫然如同下界明火流焰,煌煌不可逼视。他咬牙冷笑道:“朱雀,你为了吾,遭此大劫难!吾与你痴缠下界一时,于三十三天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他们却以此为由,要将你我彻底斩杀于三界六道之中!你做错了什么,吾又做错了什么?!”
南广和仰起头,冷笑连连。
“倘若天地当真无情,那为何要生养万物生灵,为何要有四季流转,为何春季要有繁花开,为何夏季会有百虫鸣?!”
“他们都道是吾错了,都道是极情道错了!吾错在何处?!”
“万物未生,吾已生。万物皆灭,吾仍在。吾远比此方天地寿命更为长久!”
“朱雀,”南广和凌凌地抬眸望向叶慕辰,声音极轻,却极沉重。“吾原是来自异界时空的一只不死鸟,早于此方天地而生,且永不会灭亡。只要一颗五色琉璃心在,吾便永远具有此方天地法则所不可抹杀的神格!”
“所以……他们夺走了吾的一颗心。”
“陵光呵,他们夺走了吾的心。”
最后那一句落地极轻极轻,似耳边呢喃,又似独自一人吞下了万年的苦涩,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开口诉说。只诉于那一人听。只说与那一人知晓。
“帝君……”叶慕辰语声哽咽,恨不得一把抱住他,将他融入血骨,从此后他替他疼,替他担下一切苦楚,替他于烈火中焚身而后涅槃。
凤凰儿每一次涅槃,都是向死而生。焚烧神魂之苦,万年前他曾亲自受过,却从未料到他放在心尖尖子上的这人,竟然也受过这样的煎熬!而且不止一次!
“到底是谁夺走了帝君你的心?”叶慕辰跨前一步,拳头下神血一滴滴落下,双目中燃起一场永不熄灭的烈火。“他们,是谁?!”
“……他们是天,是地,是法则,是高居于三十三天的众仙,是下界所有欲择吾而噬争夺吾天生神格的众生!”
南广和说着眼眸微转,望向他,笑了一笑。
“他们是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也许比你我化身亿万后的数量仍要多出许多……”他顿了顿,笑着望向叶慕辰。“叶慕辰,你怕不怕?”
叶慕辰也扯动嘴角,唇角微勾,额头那枚朱雀神印展开翅膀发出一声清唳。他眼眸深深地望着南广和,答的极轻,却依然有当年一般无二的孤绝。
“不怕!”
“如此……”南广和将尾音拖的袅娜而绵长,依然带有下界三百余年留下的南赡部洲西京口音。语声甜蜜,缓缓展开一抹幽深至极的笑容。“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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