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小声说:“你与刘月盈置气,她一怒之下把你贬出京城,然后在上方谷被沙锦那小舅子埋伏……”
“对不起虑娃娃,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你离开京城就可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没想到你会……”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只能做到这么多,逆天改命的阵法本就是大忌,乾坤已开,如若再让你知晓自己的未来,我会遭天谴的……所以,只能再让你经历一次被火灼伤的痛苦,我别无选择。如果这一生你能与刘月盈好好相处,亦或者形同陌路,只要不在五月深入南蛮,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可是天命难改,对不起……”
“我知道的,别难过。”她能留住我这条本该逝去的生命,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再怎么说,也是肉体凡胎的人,又不是神仙。”
只不过……我与她前世究竟经历过什么,已全然忘却了。哪怕是转生投胎,让我执念最深的,反倒是伤我最深的那个人。
第89章 87荒漠诉白
我其实还知道,沙钰一直在隐瞒着什么,而且一定和前世的那些事有关。但我从没问过。
我允了她的想法,没回边境山,开始西行。沙钰不知用什么手段做了两张面具,样貌很是不起眼;我们穿的衣服也朴素,就这样从江南、花秋,到西淮、咸阳,一路山山水水,风月无边。
在那个金笼子里待得太久了,视线也全聚集在一人身上,竟是错过了许多壮丽的风景。原来大兴的天地这般阔大而高远、丰富而多情。
某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蹲在一个水乡小镇的河流边看一位老妪浣衣服。她拿着一根木棒坐在台阶上,脚边就是流淌而过的河水,那木棒打在麻布衣服上发出闷响,一下、两下,溅起不少水珠,她抹了抹脸,继续干。
身后是一间茅草屋,泥巴砌的烟囱里冒出了烟,稚嫩的童声从里面传来:“老嬷嬷——吃饭啦!”老妪一边笑着一边高喊:“这就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往上翘,和嘴巴一起形成了好看的弧度;那些皱纹像滚滚江水荡涤过后的河床纹路,一丝丝,那么明显,又那么湿润柔软。
说什么白丁不识字,布衣多粗人,她们的生活明明那样纯粹且蓬勃,简单而快乐。这是幸福的情绪啊,可是我……
眼神黯淡下来,站起来,默默离去了。
==
因为一边走一边逛,我与沙钰行进的速度很慢很慢。等到咸阳郡的时候,四季又走了一圈,瞧着天上的日头逐渐毒辣,又逐渐偃旗息鼓。
咸阳郡的最西边是连片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荒漠,幸好太行山有一条支流途径这块被水汽抛弃的土地。
深入咸阳荒漠的时候,是八月底,一个敏感而又讳莫如深的日子。
“今天是几日了?”就是这么巧,我很少问日子,却在这天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沙钰愣了愣,然后淡淡说:“二十四。”
八月二十四,我曾经的忌日。在这世也差点成了忌日。
“是个好日子。”我骑在马上,望着金黄的砂砾感叹。说是忌日,其实成了重生的日子,值得庆幸。
“呃哈哈,这……”她笑得有些僵硬,转而开始给我说笑话。这一路上,她给我说了无数的奇闻轶事,每次遇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像献宝一样的捧到我面前,让我欣赏。
她真是一个喜欢笑的人,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沙钰在前面一口气说了好多笑话,把自己逗的双肩直抖,然后回头看我——她见我一脸木然,持久的笑容在脸上逐渐隐去。
“虑娃娃,你都不笑。”她撇了撇嘴,眼里是深深的失望。
是呢,我不笑。
这几个月来,她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倾注全部的热情来让我开心。她说的这些轶事确实有趣,我也跟着她游走四方,看到了广阔的天地。比如重叠着飞流直下的瀑布,离夜空星辰极近的山巅,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天边夕阳交汇的刹那……它们都很美,很震撼。
可是我不快乐。我没办法从这些有趣的、壮丽的事物中汲取养分,感知喜悦,享受快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仿佛丧失了这“喜”的情绪——这就是悲余生之无欢兮了吧。
“那我笑一个。”努力控制着脸上的五官,想让嘴角往上翘,眼睛弯起来,然后挤出一个笑脸。
“好了虑娃娃,不想笑就不要勉强,丑死了。”她这样说。
“我为什么不能让你快乐起来呢?”她又问。
“虑娃娃,我会那么多奇绝阵法,武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还精通卜卦了解星象,可是为什么不能让你笑呢?”她在泄气,语气有点冲。
“师父以前说过,人与人之间都是缘分。恐怕我们,有分无缘吧。”
这世上多的是有缘无分,我与沙钰偏偏是有分无缘。
“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起来……”沙钰抬起她素来桀骜不驯的眼睛。
“你也别勉强自己,沙姐姐。也许以前有过方法,可是现在没有了。”心里平静的无风无浪。
所以死其实比活着要轻松的多,闭上眼睛即是解脱,我也就不用承担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了。
“这几个月下来我带你游山玩水,是想让你别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过得开心一点。可你始终一点也不开心!虑娃娃……你真的就那么喜欢那个女人?”她最后一句话问的很刺耳。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我的热情与喜悦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悲剧中被消耗殆尽,只剩下疲倦,如果非要说,还有一点孤独。”
“孤独?”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沙钰这个的女人自尊心一点也不比刘月盈差多少。
“虑娃娃,我,我没有办法让你……”感受到不孤独吗?——这句话她没问出口,但是并不难猜。
她恐怕不能忍受自己突然变的这样卑微。所以,她对我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一年转瞬即逝,就是再萎靡多少也能感知一些,因为她太明显了,明显到生怕我不知道她在对我好。而现在,她快忍不住了,她一定很失望。
只见沙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坚定什么决心。她终于要与我说一些早就被我忘却、却让她困扰多时的事。
“虑娃娃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却打断她直接说:“是的。对于你,我们以前有过什么故事,我忘得干干净净。”
她没想到我如此直接而干脆,缓了许久才抬起头:“……好,好!”那双妖艳的眼睛被天上的太阳直直刺入,发出明显的红光:“你在轮回之中把我忘却了……哈哈,你选择了记住她,然后忘了我——真好,多好啊!”
沙钰的笑声回荡在无边的沙漠之中,那黄沙尘土在地上打转,无端凄凉起来。
散发着红光的眼睛逐渐移到我身上,她眯起眼睛问我:“虑娃娃,那日我潜入皇宫说要带你走,你有没有一点点熟悉、一丝丝的憧憬?”
“有。”我郑重的点头:“我对你的许多行为举止都很熟悉。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好!”她一个翻身跃下马背,站在漫天黄沙中。
那剪影真像一个肆意江湖的侠客。
恍惚之间我看见她拿着酒壶仰头就灌,她带着我飞跃千山万水,她教我仗剑拈花,她头上的红头绳那样鲜艳……然后,这些幻觉都消失了,她就那样定定的站在黄沙之中,站在我骑的这匹大马前面。
“实话告诉你吧虑娃娃,从乾坤复位的那一刻起,就宣告了你这一辈子什么也没能改变。除了侥幸活下来之外,其余的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沙钰的嘴角带着讥讽,似乎在嘲笑我这无能的人。
“是吗,我也猜到了。”
“所以算算日子,刘月盈就只能再活五个月了呢。她恐怕已经……”她故意不把话说完,右手摆出一个兰花指:“你要不要回去看她?”
我突然产生一种莫大的悲哀。不是同情她命不久矣,而是哀叹我与她的这些年。我们都是被命运操控的木偶,自以为是的活着,而乾坤早就在冥冥之中定好命数,挣脱不得。
“我与她结束了。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在滴血。
戏谑的眼神在那一瞬湮没了。戏谑、张扬、灿烂,这些所有属于沙钰的情绪与特质都隐匿不见,她面无表情的开口:“虑娃娃,有一件事瞒了你很久,现在我要与你说清楚。等你听完,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晏喜与阳织在边陲小镇被刺杀,不是刘月盈干的。”
“你别为了安慰我而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晏喜认得那群人,我怕她与你相见之后说起此事,所以提前写信让她们不要回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心在往下沉。刘月盈要晏喜和阳织的命这件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对她恨到肝胆俱裂的终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