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您克制点!也许是我猜错了呢?”
白总管见他气势不对,反倒后悔不该把少爷往这条路上指。老爷就这么一个独子,看的跟眼珠子似的,管教极严。现在动静闹这么大,月底老爷来冀城查账时知道了,非得扒了他的皮!
“错了?”青柳大郎冷冽地道:“宁可信其有!”
这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他过得寝食难安。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苏十三对他呲牙笑,笑的明媚如春风。然后醒来就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痛。
失去了看守千年的宝贝,法力被封,再找不到破局路,他怕是要疯!
“给我一处处地找!”青柳大郎掸了掸西装袖口,皮鞋锃亮,看了眼白总管。“港口记得照旧查!”
“哦——!”白总管答的有气无力,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已经在盘算月底怎么交账了。
*
青柳大郎寻到的冀城最后一家去处,是在一个偏僻的茶楼。
因为白大少亲自到了,那掌柜的慌忙迎出来,毕恭毕敬地道:“大少,您说的这小孩儿吧,前些日子我到见过一个,长着有三四分相似。”
“如今人在哪里?”
青柳大郎说着就噔噔噔往楼上冲。
那掌柜的忙拽了下他袖子,见青柳大郎回头,赶紧缩回手,越发小心地赔着笑道:“小的当时也不知道是大少您要找的人!那是个野戏班子,在这儿唱了三天戏,没人看,前儿个就收拾东西走了。”
“不在这儿?”青柳大郎一脚还踩在楼梯上,皱眉不悦道:“有没有说去哪里?”
“哎呀大少啊!您有所不知,”那掌柜赔着小心道,“他们这种跑江湖的,有饭吃就多待几天,生意不好就去寻下一个地方了。”
“难道已经离开冀城了?”
“这个真说不好。”
掌柜的顿了顿,又道,“不过临走前,倒是听那个班主说过,说是要去往京城走。那里人多,说不定会久住。”
青柳大郎拧紧浓眉。从冀城往京城走,若是靠两条腿走路,估计得走一个月。野戏班子也不知道舍不舍得花钱,给宝贝儿雇辆车?
那掌柜的察言观色,小心赔笑道,“跑江湖嘛,肯定得吃苦头。何况您说的这人还是个小孩儿呢,也就这么高,”掌柜的比量了一下,手掌放在自家眉毛那里。“看着瘦的很,像是也就十来岁,还没登台呢!”
“没登台?”青柳大郎眉毛快皱成麻花儿了。“那他平常在做什么?”
“咳咳,大少啊!”白总管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了句嘴。“像他们这种戏班子,这年纪的孩子一般就养着跑跑龙套,正式登台怎么着也得十三四岁。”
“白总管说的是!”那掌柜的忙补充道:“他在我这儿歇脚,几次出来见人都是开锣后翻几个筋斗。”
青柳大郎越听越慌。想,宝贝儿如此娇气的一个人,眼下叫他弄丢后居然沦落至此!翻筋斗,跟着野戏班子讨生活!或许还得靠两条腿走路去京城!就宝贝儿这小模样儿……
他脑海中浮现出苏十三从前与他在大唐时的情景。那会儿,苏十三无论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不是骑马就是骑骆驼,一袭白衣飘然若仙。
况且,上一世在大唐,苏十三唯一甩腿走过的路,也就是从长安城走到东安寺。那也就七八里路!
这下可坏了,宝贝儿若是跟着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吭哧吭哧从冀城甩腿走到京城,那还不得把他给恨个半死!
这下可如何兜的回来?!
青柳大郎脸色惨白,心里慌的一批。在外人眼里,他整个人冷得就像刚从冰库里取出来的冰块儿,噌噌冒着寒气。
“大少,大少?”
白总管小心地碰了一下他穿着西装的手肘。“您看这事儿?”
“追!”
青柳大郎果断回身,手一挥。“本少爷要去京城!”
“哎哟,”白总管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也就是个影儿,万一追过去捞不着人可怎么办?”
“你怕?”青柳大郎回头冷冷地看了白总管一眼。
“哎哟大少您这话说的,我怕什么,还不是怕回头老爷知道了……”
“父亲那头,我自会与他说。”
青柳大郎说完,匆匆地走出酒楼。一身烟灰色三件套西装,腰杆笔直,身量极高,走的火烧了屁股般。
*
一出酒楼,早有辆黑色老爷车停在路旁。白公馆的佣人替他打开车门。“大少!”
青柳大郎坐进车,眉毛深皱。“阿四,去京城!”
“啊?”
开车的阿四忙回过头,帽檐下的两道八字眉高高挑起,瞪大双眼惊道:“大少,您说去哪儿?”
青柳大郎没答话,只看着阿四冷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啊!知道了!”
阿四吓的立刻回头,发动汽车,一个屁都没敢放。
白总管刚悠哉悠哉走到车旁,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见汽车在他面前嗤一下溜远了,甩起突突的灰尘。把个白总管惊得目瞪口呆,伸手抹了把脸。“咳,这叫啥事儿!”
*
那头苏十三可不知道青柳大郎正在寻他。他正吭哧吭哧地背着个巨大的碎花包袱,转头与戏班几个小孩儿说话。“我说,咱们这是又往哪儿去?”
“谁知道!”
旁边一个瘦高小孩儿,嘴里嚼着草根,没好气地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来的,谁知道班主要往哪里去!”
苏十三被冲了一鼻子灰,只得摸了摸鼻尖,不吱声。
自打三年前,他在冀城外叫一个脸上长痣断了两条腿的班主给威逼利诱拐走之后,这三年过得那叫一个惨。
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他在那家野戏班子里头只混了半年,班主就叫下头几个武生给赶跑了。之前拿红缨.枪对着他的武生造.反成功,挑大梁做了班主。那人却不喜欢原班主那套,懒得将苏十三这种小屁孩儿从头养起,索性转手就将他卖给了另一个过路的戏班子。
可怜苏十三嘛也没学会,只因长得好,那新班主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回头就给了那红缨.枪青年几块银元,将苏十三领走了。到了新戏班子后,苏十三只给一位章老板跑跑龙套,还算轻松。
再后来,章老板叫人看上了,给收到后院里去了。戏班子得了一笔大钱,新班主无心跑江湖,挥挥手,就让他们各自散伙。各寻各家,各找各妈。
苏十三当时也想跑路,可惜他实在是长得太好啊!
新班主放了所有人,独独将苏十三领到一个唱男旦的名角儿面前,给人敬了杯茶,送了四样礼。“这小孩儿,花老板您瞅瞅,今后能吃咱祖师爷赏的这行饭不?”
“这是谁家的孩子,生的怎这俊呢!”
花老板放下茶盏,翘起兰花指,一双桃花眼上下飘了苏十三几眼。然后两指轻轻夹起苏十三脸颊上的嫩肉,笑道:“乖,唱一句给我听听。”
“不会唱!”苏十三板着脸硬邦邦地道。
“哟!脾气还挺倔!”
花老板笑嘻嘻地转头对班主道:“这小模样,这音色,他若没饭吃,那叫咱们这些人可怎么活!这徒弟,今儿个我可是收下了。”
苏十三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花老板。
花老板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又随手端起茶盏,仔细地将茶杯盖揭开一条细缝儿,低头吹浮在上头的茶末。
“还不快喊师父!”
班主带笑骂道:“你这孩子!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吗?如今这世道,你无父无母,又没个手艺傍身,放你出去没几天,水沟里就得多一具尸首!快,给花老板磕头!别跟头犟驴似的,不识好人心!”
就这样,苏十三满心不情愿地、倒霉催地,又被花老板收为亲传弟子。
简直跟前世在大唐他与一众精怪辩经时说的一样,命运随陀螺转,半点不由人。
*
他跟了花老板后,每天三四点起来吊嗓子。两年下来,一开嗓,满座皆惊。
花老板这人,卸了妆面后也就中上姿色,但一折《贵妃醉酒》场场爆满。用花老板教苏十三的话说,做人呢,不仅外场上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且做他们这行的啊,一旦登了台,就得眼睛里头藏钩子。
苏十三一脸不屑。
花老板又道,别觉着丢人!让你眼睛里头藏钩子,不是让你去勾人,是教你去钩钱!
可是花老板这样一个剔透玲珑的人,到后来却像鬼迷心窍般,独独在一个人身上拧了性子。南墙都撞塌了,撞的头破血流,花老板都不肯回头。
花老板爱上了一个人。
这人据说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少爷,生得眉眼含笑,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每次来寻花老板,花老板就跟丢了魂似的,多年唱戏赚的私房钱都贴补给他了。
花老板既没勾住人家的魂,也没钩住人家的钱。
苏十三曾不止一次劝过花老板,说这人恐怕就是个拆白党,只会吊膀子,没别的本事,让花老板当心。
可是花老板坠入情网,完全听不进劝。
那大少又爱抽鸦片,花老板贴了那人许多钱,后来不知怎的也染上了鸦片瘾,嗓子毁了,人也憔悴,许久接不着好戏,在各家戏班子里头腰杆子就挺不直了。
花老板落魄的时候,苏十三也没想过跑路,但是花老板撵他走。
有天下午,花老板将他唤到床边,鼓鼓地抽了口鸦片,青烟袅袅。
花老板脸色蜡黄,半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看了一眼苏十三。“十三啊,你跟着我这两年,倒也算得上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可惜太小,不然我还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