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说了,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嘛!”小七娘忙打断她。
“但是你……”钟夫人迟疑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虽说母子连心,此刻女儿好端端的坐在面前是件天大的喜事,但自这件事过去,毕竟有十年了。
十年前,钟夫人亲眼看到女儿投缳自尽,下葬那日几次哭晕在当场。
这已经死了的人,下葬入土后还能够好生的活着回来?!
小七娘偷觑了一眼灵然,灵然对她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
小七娘便抽抽搭搭地用帕子擦泪,道:“这件事情可让苏郎与娘亲细说。”
钟夫人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灵然,见灵然长得十分俊俏,心下先有三分欢喜,又见灵然正望着她,双目含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内,依稀有春雨声声。
钟夫人心内一动,收了泪,慢吞吞地道:“这位小郎君,你……”
灵然赶紧借坡下驴,放下茶盏,站起身,一撩长袍,单膝跪下,双手作揖道,“郎子参见泰水大人!”
“这是怎么说的!”钟夫人惊的一下站起来,忙不迭侧身避开灵然这一礼。
“老身从未将小女许配过人,你这声郎子,老身却是担不起!”
“担得起,自然担得起!”小七娘在一旁帮腔道,“正是要告诉母亲,这十年来亏得苏郎照顾奴家。那时奴家昏沉沉在棺内,不知死活,突有一日有人松开泥土,打开棺木,将奴家从荒坟中解救出来。那,那人就是苏郎。”
语声渐低,似含女儿家无限娇羞意。
灵然笑了笑。“娘子言重了,当年这事儿说来也蹊跷。或是前世姻缘注定!小生原本在僧庐内读书……”
他一提僧庐二字,钟夫人的脸色刷地一下转为阴沉,双目中透出赤.裸.裸的憎恶。
灵然故作不知道,声音清润。“小生自幼家贫,因此借僧寺读书,那寺中原本也没什么香火,小生在那里便替他们抄写经文,偶尔赚两个香油钱。”
听到这里,钟夫人的脸色才算缓和了些,冷冷地哼了一声。“这起子秃驴眼中就只有铜钿!”
灵然淡淡一笑,也不辩驳,继续道:“突有一日,小生在灯下读书,伏在案头竟做了个梦。梦中有一仙人对小生道,离此间三里路,埋着你家娘子,还不速去!小生醒来觉得奇怪,因为叫人半夜刨坟总不是圣贤所为,因此便不曾搭理他。”
“谁知接下来一连数月,每天都做同样的梦,小生心下实在难安。寻遍三里外的荒冢,终有一夜,按照梦中仙人指示,掘开那一处泥土。棺木内,娘子正睡得酣甜。”
“棺木一开,娘子便自行悠悠醒转。气息虽弱,却分明是个活人!小生不敢轻易玷辱小姐清名,便负起小姐,深一脚浅一脚,连夜奔回寺庙。那时恰是寅时,夜深露重,小姐还阳一事,除了小生外,无人知晓。”
“第二日,小姐依旧气息奄奄。小生思量着,恐怕这便是书中所说,人在将死时一口气憋在喉咙,又称之为‘气’。倘若那口气不得出,便当真死了。倘若那口气侥幸呼出来,却还有救。只是昏沉沉,是个假死人。须有人替她推拿穴道,辅以针灸之法,便可彻底活过来。”
“小生寻来医书,仔细按照书中所言针灸周身二十八大穴,终于将小姐彻底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可不是!多亏了苏郎!”小七娘忙见缝插针地夸赞灵然。“苏郎自幼读书,所读的书不下千卷,是爹爹平日里常说的,读书千卷胸中自有丘壑。他所读的医书十分的多,便于这些奇奇怪怪的疑难杂症也颇有涉猎。奴家这一条小命,多亏有苏郎出手搭救!”
钟夫人听了这一长串话,只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即是十年前的事,为何这十年总不见你们回府来寻亲?”
灵然淡淡一笑道,“小生与娘子二人,倒是想回钟府。只是那时泰山大人已离开此地,往外省赴任。小姐身娇体弱,小生不敢轻易行动,恐损了小姐的身子。”
小七娘便嘤嘤啜泣道:“奴家那时刚醒来,缠绵病榻,一年当中倒有八个月是在病着。苏郎伺候奴家将将足有三年,才渐渐下地行走,如寻常人一般。那时爹爹早已不知去向,苏郎几次替奴家托人来寻,都不见有确切消息。那时奴家一人流落在外,又感激苏郎三年来无微不至的照料。便与他定了终生,互拜天地,如今已是夫妻了。”
钟夫人这才半信半疑地抹了抹眼角,缓缓地道:“那时你爹爹伤心至极,一心想离开此地,谋了外任。后来官场一直不得意,眼下已经放仕了,若不是听说那个谋害了你的老秃驴今年秋要处斩,你爹爹恐怕还不愿意回来呢!即便是回来,咱们也只待数月,便要告老还乡了。儿啊,你此刻寻来却是正好!”
“就是听闻得阿爹回来,奴家才与苏郎过来寻。为见到爹爹与阿娘,苏郎带了奴家特地行了三十里路寻到此处。”
钟夫人听说,心下又软了,忍不住抱怨道:“即是已经知晓我们回来,你只需家中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娘派人去接你。哪需你这么辛苦,三十里山路呵!当年那一次上香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你如今怎地还如此糊涂胆大?!”
灵然淡笑一声。“禀泰水大人,小生这十年来一无寸进,日子过得十分清贫。离了山寺后,就在长安城郊外寻了一间柴房,家中并没有婢使。此次来府,怕娘子叫人嫌弃进不得门,特地在长安城内租临时借了轿马,就连这几个仆人婢女也都是花钱雇来的。”
“只敢雇这一天!”小七娘忙忙地道。
“怎会贫穷至此!”钟夫人一惊,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眼小七娘。
小七娘便掉过头,不好意思道:“如今这身装束,以及今日雇车轿的钱,还是当日里爹爹娘亲给奴家的陪葬。这许多年,奴家几次要拿出来,与苏郎谋个出路。苏郎只说行不得,执意不肯。今日奴家要回府寻亲,不得已才拿出来变卖……”
“哎哟我的儿啊,你的命可真苦!”钟夫人一听小七娘哭穷,就再听不下去了,重新又将她搂入怀中,抽抽搭搭抱头痛哭起来。
灵然咳嗽两声,知道眼下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只需等钟大人回府,再搞定这位固执的钟大人就可住在钟府内查案。
如今他带着小七娘回府,小七娘又顶着钟绣儿的面皮。这钟绣儿死而复生的消息,想必不出三日就传遍十里八乡,到时怨鬼一族必定也得到消息,必会闻风而动。
不错,这招守株待兔的计策当真好用。
灵然心中暗自得意,端起茶杯,重又啜了一口茶。
*
在钟府的屋顶上,一个红衣男子悄无声息地揭开一片房瓦。借这房舍漏下的光线,见到自家宝贝正人模狗样地坐在大厅内喝茶。旁边小七娘与钟夫人认亲的把戏,几乎接近尾声。
……原来宝贝如此刁钻!青柳大郎默默地想,看来先前宝贝对他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第61章 孤僧灵然(志怪)27
灵然与小七娘成功打入钟府内部。
两人先行安置,随后又叫钟夫人领到绣楼内,嘘寒问暖一番。期间小七娘又掉了两升眼泪,灵然干掉三碟茶点果子。
到晚饭时分,钟府主人钟大人果然一身丧气地从外走回来。
边走边叹气,道,“如今这世道,妖孽横行,居然叫那老和尚给跑了!这大理寺崔彧是如何管的!”
一边愤愤然,摘下纱帽。
老钟头忙跟着,小步跑着进来。“阿郎,阿郎!”
一连喊了十几声,钟大人才满脸不高兴地回头,怒道:“什么事?!叫的跟蚊子哼哼似的,家里短了你吃的吗?没力气吗?”
“是,是老奴的错!”
自从小姐过世,这十年来钟大人的脾气每况愈下,在官场也处处碰壁。几次碰上升迁机会,都叫上级给了个丁的考评,导致他宦海浮浮沉沉,去年秋更是心灰意冷,索性辞官了。
原本计划这次在长安城内见完老和尚处斩,便举家南迁,回乡归族了。
因此老钟头越发小心翼翼,瞅着自家大人神色,先含糊其辞地扔了一句。“阿郎,今日家中来了位贵客。”
“什么客人,怎么就谈上贵重了?”钟大人从鼻孔内哼出一声,不耐烦道,“是夫人那头的亲戚吧?”
老钟头只得陪着笑,加倍小心地道,“也算是吧。如今夫人已经将客人安置在原先小姐的绣楼处……”
“什么?!”
这一声,如同平地炸了个雷。钟大人几乎当场跳脚。
“绣儿的闺房,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住进去!夫人这是糊涂了不成?”
“阿郎,你说谁呢?!”钟夫人噼里啪啦打开帘子冲进来,开口就是一长串埋怨。
“你这一天天的,在外头受了委屈,就回家来撒气给我们受!”
钟大人却是个惧内的。见着夫人出来,一个屁都不敢放,顿时面皮松软陪着笑道:“夫人,我这就是……”
“是!阿郎,你这就是官场不顺心!”钟夫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
“不敢,夫人在上,下官不敢!”钟大人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钟夫人斜眼乜他,随即想到藏在绣楼内失而复得的乖女儿,眉眼松动了些,笑的暖洋洋。
“老爷,与你说件稀罕事儿,今日家中来的可不是什么客人!”她说着,冲老钟头挥挥手。
老钟头灰头丧脸地下去了。
钟夫人含笑走到钟大人身侧,挨着他,道:“咱家的绣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