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彰从他们的对话里寻摸出点信息,对沈景之说:“你是凡黎。”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于越听了这话,也转头看向沈景之。
“你没告诉他们?”念止讶异道。
“不是你说的吗?让我除了司悟不要轻信任何人。”
“你倒是听话。”她挣扎着坐起来,叶彰小心地扶着她的后背。念止本想站起来,侧首看到叶彰紧张的神色,一瞬恍惚,眯了眯眼,试探地喊了一声,“章须哥哥?”
叶彰表情凝滞片刻,低低嗯了声。
“原来是你啊,难怪……”
难怪会豁了命的保护她。
事到如今,感慨这些也没意思,念止适时住口。借力站起来,身形虚浮地晃了两下,先抬头打量遮云蔽日的漫天凶魂,再去看结界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男子。
“临涯?”她不大确定,“还是大哥?”
“临涯。”沈景之回。
“难怪站在那儿就让人浑身不舒坦。”念止轻轻挣开叶彰和沈景之,步子有些踉跄,歪歪斜斜地往结界外走。
“念止!”
“秀黎!”
沈景之和叶彰想追上她,刚迈出去两步,脚像灌了铅一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念止步伐很慢,脚落在水面上,激起几圈水纹。她背对众人,沈景之他们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看不到她脸上的伤口在急速愈合,素白的脸上干净无暇,没有一丝血痕。
花语却是正对着她,将她身上的变化全部收入眼中,他怔忡地看着念止血红的双眼,嘴巴张张合合,愣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是……魔化?!
花语用力眨了两下眼,念止平日黑黝黝的大眼仁,现在确确实实血红得骇人。
“念止?”他轻喊。
念止对他笑笑:“在这苍无界中,能杀生的不止苍无。”
说话间,已经走到结界之外,右手抬起,将红缨枪召入手中:“临涯,可还记得,当日你是如何杀死我的?”
锈钝的枪尖迅猛击出,直刺向临涯的咽喉。
☆、有悔
“念止!”沈景之大喊。
那人是临涯,可也是淳于盘黎。
沈景之忘却前尘,和盘黎没什么手足情深,但秀黎是记得的,于越是记得的,如果念止真的能在苍无界杀人,她今天这一枪下去,杀得了临涯,也杀得了盘黎。
“你看清楚,他是你大哥。”他提醒道,“他和昆吾为临涯干了不少缺德事不假,但你这一枪下去,我怕以后后悔的还是你。”
枪尖刺入半寸,临涯的脖子上开了个小口,有血流出。
他不躲不避,也不反击,甚至没动一下,保持着方才的站姿,被下了定身咒一样。
念止冷声问他:“你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把你揪出来?”
临涯这才抬头,对上她血红的双眼。
“这么看着我?不认识了?”念止似笑非笑,枪尖往后退了退,抬起他的下巴,“你一点都没变,纵然宿在我大哥的躯体里,我还是能嗅到你身上散发的恶臭,令人作呕。”
“临涯。”
她郑重地喊他的名字,问他:“走到今天这步,你可有悔?”
临涯无喜无怒的脸上陡然浮现一抹嘲讽的笑:“这句话,谁都可以问我,唯独你不行!”
“你想听谁问?”
临涯不语。
念止心念一动,轻阖上眼,不多时睁开,眸色已黝黑如常。她收回红缨枪,左手爱怜地抚过枪身:“苍无,出来。”
简短的四个字,让临涯瞪大了双眼。
他来了?
亦或,一直都在。
看着淳于秀黎光洁无暇的脸,他终于意识到什么,自嘲地低笑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苍无,你够狠!”
哭了?
沈景之匆匆一瞥,没看清楚临涯就幻出一柄长剑,向念止袭去。
苍无君在附近?
临涯的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他一头雾水,感觉脚上一轻,尝试着动了动,果然能走了。他走到没回过神的花语跟前,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花语君,花语君?”
花语条件反射地脑袋后仰,临涯现在无暇操控凶魂,凶魂在半空漫无目的的飘荡,他手上放松,没再结印,一巴掌拍开沈景之的手:“干嘛?”
“临涯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念止入魔了?”明起从后面走来。
其余人闻声,也都围拢过来。
司悟皱眉道:“方才,我也感应到一阵强烈的魔气。”
花语被团团围住,梗着脖子嚷道:“都来问我,我哪儿知道?”视线越过众人,看到神启携尔岚缓缓走来,“问神启去,那老妖怪近来行事诡异得很,他肯定知道。”
“不用上去帮忙吗?”于越找了个说话的间隙,指了指打得难舍难分的念止和临涯。
陆坤摇头说:“不必,现在的临涯不是念止的对手。”
“可小将军的身体……”
“她身体没事了。”陆坤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念止确实再次入了魔。”
“可师娘的三魂七魄无法融合,如何能入魔?”司悟诧异道。
“融合了,就在方才。”
沈景之头大如斗:“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说话间,神启和尔岚已来到近前。花语一个箭步冲上去,揪着神启的衣领:“好你个老妖怪,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我们!”
神启面不改色地拨开他的手:“我说过了。”
“你那叫说过吗?”花语重新揪上去,“你只说你有法子,让我们不要着急,你也没说是这么个法子,说!你们怎么知道念止能重新入魔的?”
“苍无说的。”
“他怎么说的?”
“只要临涯宿进念止体内,念止的魔性就可能被重新激发出来。”神启沉着嗓,将苍无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他就是这么说的。”
叶彰不明白:“魔性被激发出来会怎么样?”
“会成魔。”
叶彰:“……”
沈景之:“……”
他们听不懂,花语他们却是清楚其中关系的:“得魔身,聚魂魄。”
司悟仍有不解:“可师娘用的还是原来的身子。”
“她现在的肉身本就有一半属魔身,足够支撑她驱动灵力,待她身死后,可入轮回道,人或魔,由她自己选择。”
司悟微怔。
成功了。
师娘如师父预想的那样,可以重入轮回道。
他还什么都没做,没帮上什么忙,就这样成功了?
沈景之大致捋了下思路,蹭到司悟旁边:“是不是说,念止以后和我们一样可以投胎转世了?”
司悟回神:“是。”
“操,这是好事啊,你们一个个板着张死人脸?”
“是好事。”司悟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只是有些出乎意料。”
念止不能再死一次。
这个念头简直像个魔咒一直盘踞在沈景之心头,现在终于拔除了,他有种走在大路上被馅饼砸中的惊喜感,又因为这馅饼来得突然被砸得晕晕乎乎。
“逼出来了。”陆坤忽然开口。
沈景之缓过晕乎劲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盘黎仰面躺在湖面上,双眼紧闭,像是没了意识。念止反手将红缨枪斜刺下去,枪尖穿过模糊的黑影,将其钉在破碎的荷叶上。
那就是临涯……的残魂?
一直以来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的,就是这么个缥缈的虚影?
沈景之有片刻的失神,眼神重新聚焦,却见念止面前多了个白衣男子。
那黑影立时停止挣扎扭动,脑袋动了动,似乎在努力向上抬起。他没有脸,没有五官,可沈景之觉得他在看苍无君,看得十分专注认真。
“呵,你还想保他?”念止冷笑。
“我与他说几句话。”苍无说。
念止哼声,枪尖抽离,那黑影摇摇晃晃地漂浮起来,飘到和苍无君差不多高的位置,定住不动。
两厢沉默。
良久,那黑影怯怯地嗫嚅:“君上……”
“你千方百计想要见我,就为了说这个?”苍无问。
“自然不是。”说完这句,临涯又陷入沉默。
念止没耐性听他扭捏,提着红缨枪走远。苍无的目光穿过半透明的黑影,直到念止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转回临涯身上。
“你果真如沈景之说的那般,把淳于秀黎放在心尖上了。”临涯声音飘忽,听不出情绪。
苍无不置可否,而是问:“这么多年,你可有悔?”
“我有!”临涯加重语气,“我后悔当日在毓秀山,没能彻底除掉淳于秀黎。”
苍无轻轻摇头,淡然评价:“执迷不悟。”
“我执迷不悟?”临涯围着他窜了两圈,极不甘心,“你说我执迷不悟!若是别人我定不会如此,为何偏偏是她?你告诉我,三界之中喜人的女子那么多,为何你偏偏挑中了那个魔头?”
“她因何入魔,你不会不知。”
“我太知道了!”临涯呵呵苦笑,从半空飘落,颓然地跪坐在湖面上,“就是因为知道,我才容不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