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不知道外头有人已把他当做景致一般看了许久,他低着头看书看得头昏脑涨,正欲起身抻一抻自己有些僵硬的筋骨,熟知一抬手竟打到身侧一个软绵绵得温热躯体上。
邓齐见宋念看书看得入神,便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跟前来,想等他察觉了自己好与他讲几句话,还未开口便被宋念当胸打了一下,又联想到此身如今住着的可是帝君,心内便有些飘飘乎。
宋念并未察觉到邓齐立于他身边,见自己唐突了太傅,连忙起身深施一礼,“学生无意唐突太傅,太傅赎罪。”
邓齐连忙伸出双头虚虚托了他手肘一把,“殿下多虑了,原是微臣未曾言声,是微臣失礼了。”邓齐虽未切实握到宋念双臂,只有指尖浅尝了他近身的温热气息,却已然令他心旷神怡。
“太傅不是走了,怎又回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宋念此时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虽然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挣扎已久,可说到底还是渴求着玩伴和朋友的。他见邓齐和颜悦色与他说话,并不像以前的夫子那样因着他卑贱的血统便对他不假辞色,心内已生了亲近的心思。
“忘了本书,原也不打紧,只是晚上还要备课以待明日上课之需,只得回来拿。微臣听闻殿下大病初愈,还是应该以身体为重,只是见殿下读书兴味正浓,未敢出言打扰。”今日邓齐见了宋念诸多行事做派都与一般稚童无差,虽然被这深宫中的生存法则磨炼得只能整日假装愚钝保护自己,却也是正常凡人无异,已经大体确定帝君是自封了神识的。如今二人正面相对,距离又较近,若是帝君醒着,以自己的修为是段段不可能藏得住的,当下更是心内大定。
“太傅辛苦。”宋念镇日里见得不外乎宫女、太监、嬷嬷,他与他们也没什么话说,是以真到了要与人交流言谈的时候,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邓齐知道他素日话少,便只能自己多说些,“殿下在这屋子里待得可烦闷了?现在外面日头正好,不若与我一道去庭院中略转一转,也不算惫懒的。”
宋念不知邓齐因何与他亲近,他想着邓齐一个小小太傅,在朝中也没什么根基,自己更没有什么值得对方图谋的,或许只是此人心善罢了,只是自己隐忍多年,还是不该与朝中之人多有牵扯。思及此他轻轻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多谢太傅挂怀,只是我本就比别人差在武科上,若在文科上再不多用些功,更叫皇帝说我懒怠无用了。”
邓齐也觉自己刚才有些冒进,连忙找补了几句,“殿下如此用功,皇上知道了,定感欣慰的,那微臣便不打扰殿下读书,殿下若有什么不懂得,可差人来问我。”
“多谢先生。”宋念欠身拱了拱手,伴着邓齐走出课室,待他走出院门才返身回去,算是全了推拒他邀约的礼数。
第四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4
宋念今年十四岁,本朝规定皇子们十六岁上才能视情况放出宫去独自建府。只是贵妃早就放出话来,说宋念自小身体不好,又是一直亲养在身边的,舍不得他那么早出去,要多留几年与自己和他弟弟作伴。
贵妃此举宋念也不是不明白,无非是他还在宫里能帮他弟弟分担些注意力,好给她们娘俩韬光养晦的时机。当今圣上春秋正盛,嫡出的大皇子早夭,二皇子生母位分卑微,算起来也只有嫡出的六皇子和他的十一皇帝有机会荣登大宝。
宋念幼时有一段时间是真正期冀着母爱和父爱的,他以为那个整日言笑晏晏、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女人就是照进他凄苦童年中的一束光,他能顺着那道光走出心内那个晦暗阴森的角落。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在一次次得被剥去保暖的衣服,推入寒风底下,为的只是冻病了他父皇偶尔会来看看之后。在时常从她不经意的眼神中泄露出来的厌恶之中,小宋念又把自己关回了那个虽然阴暗但至少不会寒冷的角落里。
为求自保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聪慧和抱负隐藏好,安安分分得做一个彰显他儿子灵巧聪颖的废物。深夜梦回的时候宋念也曾有过不甘,他有时甚至会被那股汹涌而出的恨意冲昏头脑,只有奋力得撕扯手中的被褥枕头才能得以平复。
可渐渐地,随着他的年岁越来越大,他对这一切却都看开了。扮个废物又如何,不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废物吗,岂不是比那些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贫民要好太多。宋念开始习惯自己的废物身份,并从这废物身份中觉出几分不可多得的意趣来,实则冷眼瞧着他们的丑恶嘴脸,用自己废物的表象欺骗真正的废物,将一切都看透却不说透的感觉也是不错的。
一直到他遇到邓齐,这一切好像都变了。他直觉得邓齐那一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蕴藏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看自己时从来都是直接而真诚的。每日交上去的课业再拿回来时,总会夹着一张熏了淡雅槐花香气的素花小笺,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洒脱恣意,其中内容虽然只是与他或浅谈课业内容或讨论某事见解,但文末都会随之附上一句稍有意趣地随时问候或只言片语便可讲清的趣事乐事。
开始宋念是不回的,只按照每日的课业正常上交,原想着没有自己的回复,他渐渐地也便不会再写了,未曾想这小笺却是一日也未曾断过。
时日长了宋念偶尔也给他回些只字片语,虽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一来二去,却也觉得此人是个颇有意趣的人,他本就没有玩伴,邓齐可算得上宋念私下里知心的朋友了。偶有些课业、国事、政事上的见解也会与他讨论一二,倒叫宋念那多半年的日子过得有了些颜色与滋味。
这半年来宋念个子抽长不少,已隐隐有了些清秀隽永的少年风流,不再是原来孩童模样,只是身子仍不大好,犯过几次咳疾。邓齐不敢干涉帝君命数,是以日常交流只以宽慰宋念、开阔其眼界为主。见他病了,便借着自己的些许人脉暗中打点太医,好让他少受些苦楚。
只是在今年头入冬的时节,发生了一件影响所有人命运的大事。本朝开国时虽也是马背上抢来的天下,可百十来年的安逸生活,朝廷和皇族都被安乐的生活娇惯得生了不少懒筋,且加上近几十年文学、法学日盛,武学便日益荒怠。本朝国土虽然不大,却正处在土壤肥沃人丁丰厚的富庶之地,若是能居安思危,强国强兵必能发展成一方霸主,便是一统天下也未可知。
只是如今,军方积弱又强占了这块丰腴的肥肉,难免遭邻国觊觎。在接连败了两场战事之后,朝中主和一派渐渐占了上风。这些本也不干宋念这一闲散皇子的事,只是若是议和,接下来便是割地赔款遣送质子,而这绝佳的质子人选,正是宋念。其余几位皇子皆有生母在,纵是二皇子生母位分卑微,却也是个三等婕妤,自是宋念这爹不亲娘不爱的不能比的。
邓齐已经为了这件事上蹿下跳了许久,他本不是凡人,神仙的灵识占了肉体凡胎,行事中有许许多多的清规戒律要守。不可妄动法术、不可擅改他人命格、不可拦阻国运等等等等,稍有不慎便是天雷加身、修为低得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像他这种有些修为的也极有可能再给轰下天去从头开始。
若是宋念本是个凡人的命格还好,他可窥得天机,顺应天命走势,只在日常中护得他少受些苦楚便是了。
奈何帝君亲临,他对未来一概不知,想要护他又怕护他太过,改了天命,可若要自己置身事外,冷眼看着帝君受苦,又万万做不到。如此可难坏了邓齐,纵使他已过了无数遭天劫,位列仙班,眼界胸怀早已不是凡人可比,仍觉举步维艰。
况且他只是个小小太傅,又没有世家宗族的背景,他便是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也对此事无计可施,况且,若这本就是帝君此遭的命格,他更是无法更改了。
这还是十几年来宋念第一次登上这金銮宝殿,纵观朝臣,只有一个邓齐还并几个曾经给他们上过课的先生算是熟面孔,就连玉阶宝座上的皇帝也因为距离太远,而显得面目模糊。
宋念还未出宫建府,自然也没有封号,此次上殿原有两则事,一则是给宋念封王,封了个祎郡王的头衔。宋念跪伏在地上,依着前日礼仪太监教的,规规矩矩得行礼谢了恩。
第二则便是宣布宋念不日即将入邻国为质,宋念跪在原地,低着头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没有人知道他低伏之下喧嚣的内心。他用力得闭了闭眼,想到边境遭乱受苦的百姓、流离失所的平民,只得把那些愤懑和不甘都妥帖得藏回心里,再睁开时,面上已经是一片平静顺从,一如他往常一样。
还未等宋念领旨谢恩,一直站在朝臣末首的邓齐却越步而出,跪在宋念身后,山呼万岁之后高声开口,“臣虽为微末文臣,但仍怀有一腔护国爱国之热血,今祎郡王高节,挺身而出为国为家解此危难,臣感其志,自请为祎郡王随臣,同入他国,亦为我国效犬马之力。”
端坐在鎏金宝座上,短短数月便像是老了几岁的皇帝陛下听了他这铿锵有力的一番话,似是被他语气中的豪迈和大义唤醒了战败所带来的委顿和困苦中的那一缕精气神,腰板都挺直了些。他一连说了三声“好”,亲命邓齐为祎郡王伴读,随王伴驾,待日后归国便奉为二品大夫,官入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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