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泄般地画画,流浪汉在边上指点江山般地啰嗦。后来有一天,他画了一座森然的城,城上是乌云,黑色的楼嶙峋如鬼怪,白骨堆砌在楼下,有具骷髅挣扎地向上爬。
画完他到头就睡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了画面上多了一点东西。
多了一轮小小的太阳,歪歪扭扭地挂在乌云的天空上。画得很丑,颜色用得很亮,跟小孩子的手笔一样。
江戈在画前沉默了好久。
他修了修那幅画,金色的太阳从乌云中破出,一束束剑一般的光亮从云层里劈下。他握笔的手颤抖了很久,最后从将最后一处阳光轻轻地落在了挣扎向上爬出来的骷髅身上。
画完后,握着的笔“啪”一下,落到了地上。
流浪汉探头探脑地进来,一眼瞅见他木立在画前,急忙干笑地说:“哎呀呀,不好意思啊,我小时候也可喜欢画画了,一个没忍住就那笔涂了涂,你别生气啊,别气别气,我给你面包当赔偿行不行?”
说着,流浪汉凑到了他面前,大概以为他快要发火。
一眼看到那幅修好的画。
流浪汉也愣了好久,连声夸他,不愧是有名的艺术家,这画面画得、画得、画得太美了。
他开始写生,开始绘画古图,会出门带些其他的日用回来。流浪汉日常上门打秋风。
但是,有一天,他煮了肉,流浪汉也没有上门打秋风了。
他敲开一间间破败的房屋。
最后江戈才搞清楚,流浪汉其实当初是个议员来着,因为在投票通过提案的时候,他对裴拉议员的提案投了反对票。不久后,流浪汉就蓬头垢面,佝偻着背躲在这种议员们绝对不会踏入的贫民窟。
但是那天早上,安全警察将流浪汉从房间中拖出来。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绝不允许我们活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现在,荷枪实弹的人,他们企图闯进每个人的家中,将我们拖出来,塞进玻璃箱中,然后贴上封条,他们再站在箱外观看,最后宣布——这就是安全!”
裴拉议员的声音高昂起来,充满了共情的能力。
江戈抽了口烟,呵出雾气。
他的前尘往事太多了,多到很多时候,他都仿佛要忘记了有那么多的过去。平时不会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有那种阵痛一次次,像刀锋划过一样,刻在他的脊柱上。
一刀一刀,天长地久,刀痕多得远远看去,也就像好端端地没事了。
也就觉得忘了。
然而,在某些时候,总会那么猝不及防的,忽然因为一张照片,一个地点,一句话,就从幽深如古井的记忆里,浮上一张面孔来。然后隔着无比长远的距离,那些声音光影,又掠过了眼神。
就像现在。
裴拉议员的演说还在继续,而他靠着柱子,沉默地抽着烟。
于烟雾里,被记忆淹没。
终日画着绝望白骨的画家终于走出了他的房间。他认认真真地洗干净了脸,换上了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搭配着黑长裤。阴郁的刘海也一刀割短了,露出苍白的面孔。然后他对着房间中的镜子牵动自己的唇角。
努力了好久,他才成功地露出温和的,让人觉得如同春日浮光的微笑。
——所以后来,江戈习惯了对像四叔这样的人笑,对想杀他的人笑,对形形色色的人笑,笑得温和,如沐春风。
当他干干净净地走上街的时候,没有人将他与那个疯狂的地狱画家联系起来。
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让人看着觉得身心愉快,清朗温和,有礼貌,又爱笑。
画坛里一名年轻画师横空出事,他的所有画都光明堂堂,让人觉得看到了就一扫阴霾,最大的特色就是每一幅画面上,都有一轮太阳。
年轻画师的画价格一路水涨船高。高官显贵们都喜欢请他来为自己画一幅,挂在正堂中,以衬托自己品性磊落,光明无比。
他就这样,以剑走偏锋的方式融进了高层里。
终于有一天,裴拉议员派人请他去为自己画一幅画。
接到邀请之后,他在对着镜子整装,保证自己整个人清清爽爽,干净得体,对着镜子露出再温和不过的微笑。然后他走出了房间,坐上了裴拉议员派来请他的车。
画作只用一天就完成了。
他拜辞时,一个人走出了大门,裴拉议员并没有送普通人出门的习惯,保卫没有起疑心。
第二天,裴拉议员的情妇拉开书房门的时候,尖叫一声吓晕在地。
一副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画铺展在书房雪白的墙壁上。
——一轮融金般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上,赤炎般的阳光铺洒下来,像是万千道利刃。在那样灼热明亮的光芒下,是一片被灼烧得正要熔化的血色大地。腥浓的红血铺展开,或深或浅的肉片层层叠叠堆出赤地嶙峋,而一具白骨跪在大地上,极度地扭曲,就像在哀嚎。
书房的椅上没有裴拉议员。
他被镶嵌在了墙壁上。
地狱画家,本就该用最血腥的手段来描绘人间的人间的罪恶。
…………
这是一座华丽无比的城。
阴谋,血腥,贪婪,恐怖。
这是建在白骨之上的辉煌城市。
所有人都在这白骨的舞台上带着面具,个个都是绝妙的戏子,朝着整个世界唱念跌打,自己心知肚明却要求其他的人做傻子。
烟腾起来了,透过烟裴拉议员的脸只剩骷髅。
江戈一阵反胃。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走进了一家妆染店。
第59章 都市鬼魅
距离大选只剩下一个月。
尽管裴拉议员竭尽全力地攻击科迪特将军,但是局势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妙的转化,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沉默,甚至原本支持议员的人也开始转变了局势。
为此,裴拉议员私底下不知道摔了多少茶杯。
“阿瓦尔,阿瓦尔,一切都是那个见鬼的阿瓦尔的错。”
裴拉议员愤怒地在自己的书房中破口大骂,他手下的幕僚们穿着黑礼服,你看我我看你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等到裴拉议员愤怒稍微平息的时候,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议员先生,现在的局势很不妙。”
“我当然知道。”
裴拉议员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在公众面前永远风度翩翩的人此时阴沉得可怕,双眼中沉着无尽的恼怒。
阿瓦尔,犯罪监测系统。
这是一把让人恐惧的刀。
他们谁也不知道,掌握在科迪特将军手中的犯罪监测系统到底完成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真的像军方所称的那样,阿瓦尔能够监控到所有犯罪,那么最恐惧的绝对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
心照不宣,一步步爬上来的人,谁真的是一身干净?
畏惧于这一点,很多中立的人选择沉默,在暗中站到了军方的手中。
因为谁也不想收到来自阿瓦尔的通讯。
裴拉议员阴沉着脸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十指相抵,眼中光芒闪烁,思考着如何应对现在不利于自己的局面。
科迪特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
就在气氛僵硬到了极点的时候,房门被急促地敲响。
“进。”
裴拉议员的助理带着一叠文件,面色焦急地走了进来。
“阿道克少将被暗杀了。”
助理言简意赅,一语打破了房间中的死寂。
几乎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惊愕不敢相信地看向抱着文件的助理。
——阿道克少将,是军方中裴拉议员费尽心力才安插进去的人,也是他们极为重要的底牌之一。
“怎么回事?他暴露了吗?”
“科迪特动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
一连串的发问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助理摇了摇头,神色古怪,他将手中的文件交给裴拉议员。裴拉议员盯着文件上由安全局警察传回来的消息,死死地看了一会儿。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就要暴怒的时候,裴拉议员忽然一拍大腿,冷笑起来了。
“有了。”
裴拉议员霍然起来。
“传令给苏格拉城的安全局,将他们那边的资料也全部传过来。”
幕僚们抬头看着像抓住一线生机的裴拉议员,一头雾水。
“这场较量还没结束,阿瓦尔……哈哈,成也阿瓦尔,败也阿瓦尔。”
然而裴拉议员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冷笑两声,喃喃自语。
………………
现在是距离大选正式开始还有两个月的时候。
在这个重要的政治时间点,柏拉图城处处都被特殊的色彩所笼罩着。大厦街道,无处不充斥着两个派系相轧的气息,触目所及都是充斥着各种政治气息的符号与话语。摄像头无处不在。
明显上的,微型的,天空之外的……
每个人在这个时间,只要身处于柏拉图城中,每时每刻都至少接受到三个以上的摄像监控。
无所不在的监控,无所不在的安防措施。
这是柏拉图城戒严最高的时间,某种意义上,也是犯罪最低与最高的时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