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魔族——
倘若让大妖魔主回到了魔族,放虎归山, 穆曦微原来一颗赤子之心能在大染缸里清清白白多久?
落永昼活了六百年,杀过魔族尸体铺路话,恐怕要比穆曦微这辈子走过都多,该懂道理他都懂。
最好方法便是在大妖魔主未成气候时杀了他,永绝祸患。
可是这一次, 魔族新大妖魔主有一个人族名字。
叫穆曦微。
落永昼心中隐有所感,哪怕穆曦微真知道了妖魔本源, 真知道了自己身份——
他恐怕也很难真正下得去决心。
经此一难, 身边家人亲故阴阳两隔, 洛十六对穆曦微而言,是他唯一余下好友。
是他被溺得无法呼吸时唯一可抓住一根稻草,能让他拼命想探头出水面见一见光明救命之物。
落永昼既问了,穆曦微努力从浑浑噩噩头脑里挤出一点清醒神智:
“穆家路处中陆。一来非边境多难之地;二来非险阻要塞之所;三来非六宗四姓,魔族常年在仙道七州销声匿迹,不现踪影,没道理这次单单向穆家动手,背后必定有所图。”
穆曦微先前狠狠哭过两回,嗓子仍是涩而哑,然而他底子实在好,细听之下,仍有清凌凌似冰棱通透感,沉冷且锋锐。
“我一定要寻出背后元凶,以他之死来祭奠家人。”
“再之后,魔族若是侵入边境长城,不知有多少所似穆家一般人家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既受过一次,知晓亲人死尽痛苦,那我余生——
便与魔族不死不休。”
人死无复生之理,穆家事情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只等着他提上仇人头颅来撒上最后一把,彻底安葬。
可是天下千千万万人,尚有生存之机,尚有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好日子。
穆曦微知自己寒微鄙薄。
然而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他便愿意倾自己寒微鄙薄之力,能多杀一个魔族是一个,能多护一家凡人是一家。
也算不辜负穆家,不辜负自己来走这一回。
透过穆曦微脸上近乎凝结成块而倍显狼藉血污尘土,落永昼看见他 底下隽朗深刻轮廓,和轮廓上认真到近乎执拗神情,如灼灼点起一把火。
他衣袖下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穆曦微居然在想这个。
他举家遭屠,本该守住人间一片净土六宗四姓,陆地神仙,无一动静,活脱脱像一窝子死人。
可穆曦微不曾怨天尤人,也没有面目全非,甚至未曾被仇恨蒙蔽过一二双眼。
他想是不让余下人遭受他这样苦痛。
他想是以一己之人,护旁人长乐安康。
穆曦微说完,问落永昼道:“那么十六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他闭口不提让落永昼回白云间事。
落永昼先说一句他无家可归,随后又怒斥剑圣是个王八蛋,两番之下态度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他与剑圣之间,必定起了无可挑和矛盾冲突,才导致了今日这个局面,穆曦微自是不会去触自己好友痛处。
“我?”
落永昼刚想说白云间是自己打下来基业,他若是想回去,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个怎么可能有二言?必定是毕恭毕敬不敢多说一句话才对。
可话到了嘴边,落永昼又觉得逞嘴皮子上威风没意思透顶,只简短道:“我和你一起罢,正好出去散散心。”
他还怕穆曦微送上幕后之人手里,不够人家一口吞。
再说,自己回去白云间也没意思。
回去叫陆归景和祁云飞罚跪在台阶上抄经认错呢?
没意思,何必互相折磨。
“他们…”
兴许是穆家灭门惨象令落永昼回忆起了两百年前异曲同工不孤峰。
又也许是不久前才和自己几百年朋友动过一场手,哪怕是铁石心肠也有有所松动感慨。
落永昼竟是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话,语焉不详地提起了两百年前往事。
“他们从前不是这样。”
两百年前月长天出事,落永昼去西极洲寻月盈缺,恰好撞上了谈半生。
他们三人短暂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彼此都落了几滴泪,骂了几句娘,达成一致性认识,马不停蹄准备赶向四姓城。
那会儿三人修为有成,赶起路来,自然是很快,哪怕是以西极洲到四姓城之遥,也不过耗费了他们半天多些光景。
他们四个里面谈半生老成,秋青崖冷僻,剩下落永昼和月盈缺,是最憋不住话两个。
平时有他们在,这一路上都不用想落得片刻清净。
唯独他们赶往四姓城一次时例外,路上静得出奇,只剩下遁光呼呼然划破空气声音。
直到了四姓城门口,月盈缺才说了第一句话。
她望着巍峨如初,万年不动四姓城城门,望着脚下踩温润莹然,通体生光白玉基底,望着城门后一抹影影绰绰,光影十色五彩琉璃倒影,停下了脚步。
她眉眼间有很复杂神色,是以这四姓城富贵华美明光也照不穿讥嘲:
“真是没想到,四姓城还能一如往昔。”
落永昼与谈半生两人懂她未尽言下之语。
而今之况,人族便是一片疾风里落叶,劲雨中孤舟,哪家不是朝不保夕,哪家不是惶惶不安?
即便是六宗又何曾好过过?
唯独四姓城不一样。
它在中州大陆上,送往迎来八方来客,言笑晏晏,泰然自若,一如往常衣冠风流,做派奢靡。
真不知是该赞四姓城初心不负,还是该嘲它缩头乌龟。
谈半生不催促她,反倒随着月盈缺站定一同把四姓城打量了一番:
“魔族事,四姓城还是上了几分心。”
月盈缺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谈半生想为四姓开脱几句时,就听谈半生冷然道:“起码城四周阵法周全,这乌龟壳做得很走心。”
落永昼也跟着笑,那张黄金面具在太阳底下,看上去便是十足十晃眼欠打:“可惜了,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乌龟壳是注定等不到魔族谈那一刻。”
不消多言,谈半生便已会意,“我在这儿留下,打破四姓城乌龟壳,好让你没后顾之忧。”
月盈缺说:“那我负责对付驻守在乌龟壳这边精锐,好让你们一个能放心拆乌龟壳,一个能放心怼人。”
落永昼说了一句:“多谢。”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动手怼四姓家主,把出一口胸中郁气机会留给了他。
落永昼确需要出一出这口郁气。
他亲眼目睹不孤峰上自己师长之死时,尚能竭力镇住自己心神,以一把明烛初光压了白云间躁动不安心。
然而等听到四姓议和消息时,落永昼明烛初光上剑气削平了半座山峰。
谁也不敢去正眼看他,去想象他面具下脸色究竟是冷到什么样可怕地步。
月盈缺不忘额外提点要求:“不谢,记得多朝着他们脸打。”
谈半生则比她冷静,嘱咐道:“朝不朝着脸打都是次要,下手狠点就好。”
落永昼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自己大步踏进了城内。
魔族战事对四姓而言并非毫无影响。至少此时此刻,四姓家主开了盛会时方用得到琉璃台,脸色肃穆,各执己见。
他们有认为魔族条例太苛,强人所难,不如豁出去拼死一战。
然而终究是希望割地赔人求和,韬光养晦休养生息更多。
两派吵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一致将目光投向了白罗什所在,询问他意见:“白家主看来应当如何选择?”
“我?”白罗什悠悠地笑了,宛如埋伏已久毒蛇吐出细长蛇信般笃定,成竹在胸:“两位陆地神仙已然仙逝,数十万精锐修士埋骨沙场,打,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们要拿什么去打?”
他说得不算多,却精准戳到了在座众人痛点。
是啊,他们家业,他们家人晚辈全在四姓城。
若是议和,大不了忍受个格外猖獗点魔族。他们为四姓城中由来已久老牌世家,本身实力非凡,魔族再如何猖獗,能怎么猖獗到他们头上?
可若是死战到底,则完全不一样。
像月长天,像越霜江那样30340 陆地神仙死了。
像驻守边疆那些身经百战修士也死了。
他们凭什么又能捡回一条命?
与其走生机断绝死路,将自己性命赔上,将自己家族在魔族那里挂了个名,等着将来一块清算时累及家人;反倒不如万事不动来得安稳。
说句不好听点,那一半被割疆土,那一半被拱手送出去人,和他们非亲非故,有什么关系?
他们根,终究还是扎在这四姓城里。
“好大脸。那一半疆土,一般人族,是你们家地吗?是你们家人吗?是你们说让就让吗?”
琉璃台中格格不入地突兀插进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狂得很,偏偏狂中又透出了一点有理有据来,好像他天生就有张狂资本。
众位家主抬头望过去。
他们见到了白衣提剑少年人。
落永昼来回奔波十数万里,动手打了好几场硬架,赶时间得很,身上衣服不免起了褶皱,沾了尘土,自不像是在场之人一般光鲜亮丽,衣冠讲究。
他和这琉璃台都格格不入极了。
落永昼仿佛横空一道插进这腐朽锦绣里染血利剑,朴素地沾着簌簌尘土,却也愤怒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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