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含章一句“没什么”涌到嘴边,突然被一种遗憾给拦住了。
贺兰柯走得突然,段盈做再多事,对方都不能知道分毫,那是一段永远都没法开始的感情,杜含章不知道段盈后不后悔,但经历过失而复得之后,杜含章开始觉得沉默和凝望是一种煎熬了。
年轻人可能还会因为胆怯和臆想,认为等待也是一种希望,但他等得够久了,余亦勤却还是这个“傻”样,杜含章不想等了,于是他又看了隔壁一眼,起了个敏感话题。
“之前在墓里,你看见贺兰柯身上那块玉佩了吗?”
这个话题有点突然,余亦勤不知道他问这干什么,“嗯”了一声,看着他等后话。
“那是段盈的玉佩,”杜含章不动声色地观察道,“却挂在贺兰柯的腰上,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你不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基吗?”
余亦勤瞬间回想了一下过往,记忆里贺兰柯霸道,但从没当众给过段盈难堪,而段盈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两人似乎也只要是碰面,就会焦不离孟。
“是有一点。”余亦勤直肠子地说完,稍微有点困惑,“你怎么说起这个了?”
“因为防异办的人也说过,我跟你有点像……”杜含章一边右转,一边笑着从后视镜里看余亦勤的眼睛,“一对儿。”
第58章 秘藏
这话来得突然, 平时也难得听见, 余亦勤侧望过去,心里不由微微一颤。
也许有些直男会觉得这话冒犯, 但他没有,甚至在余亦勤的意识深处, 还影影绰绰地泛起了一点愉快的涟漪。
他并不介意这种玩笑,如果它是玩笑的话, 但如果它不是……
余亦勤迎接着杜含章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局促了起来, 此刻他有点像那些揣着初恋情怀的愣头青,心里有种清晰的、想要和对方建立亲密联系的悸动。
可他又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 因为在前半生的战火和沉眠里, 余亦勤还从没遭遇过感情的难题。
他的心一直很安静,直到隔着茂密而摇摆的蒿草丛,看见了那个跑到郊野上嘶声痛哭的酉阳太守。
可在城里点兵布将的时候,方崭表现得都挺稳重的,他是整个藩镇将士的主心骨, 余亦勤眼看着他身上的文人气质迅速消散,清瘦的脸上日渐增多的是武将的沉稳和肃穆, 这让所有人都开玩笑地认为,他是一个被游山玩水耽误的用兵奇才。
然而无休无止的杀戮和死亡, 终究还是伤透了他本性里的宽仁, 蒿草后面的方崭怨恨又绝望, 形象远输于冷静的时候, 可余雪慵突然就软了心肠,他的同情之中,掺上了一点不该有的心疼。
然后他就踏上了留意和不自觉保护方崭的心路,只可惜那段路太短,不等心思酝酿明白,就到了尽头。
所幸世间奇遇多,他们还有前缘可续。
杜含章见他盯着自己,眼仁黑沉沉的,神色又没有变化,还以为自己的试探踢到了铁板,余亦勤实际是个钢铁直男。
这念头让他有点失望,杜含章暗自叹了口气,刚要说点什么来补救,却见余亦勤突然回魂,嘴角翘的幅度虽然不大,心情看起来却不算差。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余亦勤没有否认,但也有点赧然,说着移开了视线。
杜含章看他反应寻常,松了口气笑道:“可能是看我老跟你凑在一块儿吧。”
余亦勤觉得这判断依据也太粗暴了:“凑在一起的时间多,就叫有基情吗?”
这种事必然不能一概而论,有些直男也爱扎堆,因为都没有女朋友,但杜含章有心拐带他,便说:“应该是,如果双方都没有走得近的女性朋友,又还长得可以的话。”
余亦勤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古春晓一样。”
他不提秃鹫还好,一提杜含章倒是想起来了,瞥了他一眼说:“什么一样?”
余亦勤想了想,才想起二次元那个专业术语来:“瞎炒cp。”
“你少冤枉我,”杜含章哑然失笑,“咱俩的cp不是我炒的,我是那个被炒的人。”
这骚明明他撩起来的,他还先委屈上了,余亦勤没什么诚意地说:“需要我同情你吗?”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婉拒,杜含章却没有,他不要脸地敲起了竹杠:“需要,中午请我吃饭吧。”
这饭怎么着也不该有余亦勤来请,可他愿意和杜含章一起吃饭,只是当余亦勤要开口答应的瞬间,他却突兀地闭了嘴。
杜含章看他神色古怪,连忙问道:“怎么,我还不值你一顿饭吗?”
余亦勤闻言看向他,老实而贫穷地说:“请是没问题,但中午吃饭不行。”
杜含章:“你中午有事吗?”
然后他才被告知,这位爷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不务正业,导致手机钱包里没有钱了。
杜含章一边服了他,一边又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他这种条件八成讨不到媳妇,顿时又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
余亦勤不知道他在发什么暗笑,只是见他乐呵呵地说:“不行也得行。”
就是他这话是强迫的意思,可形容和悦的不像话,大概是那种去打劫还要倒过来破产的画风,余亦勤没把他的威胁当盘菜,很有气节地说:“要饭没有。”
杜含章:“要命呢?”
余亦勤:“命也没有。”
杜含章哂笑道:“那我还有什么能要的?”
余亦勤说:“你要什么没什么。”
杜含章松开离合,在滑行起来的车里陈词总结:“三无人士,塑料友情,你都坐实了。”
余亦勤也不否认,就在旁边笑,眉眼和唇角矜持地翘起来,看起来腼腆而文秀。
杜含章被他笑得简直无心看路,心里一脉温情涌动,莞尔道:“中午一起吃饭吧,很久没有一起下馆子了,好吗?”
余亦勤这次不再装穷了,正经了起来:“好,但你那个朋友呢,你中午不用和他聚一聚吗?”
杜含章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提起老朋友,心里总有些关于生死的怅惘:“关老化疗很久了,吃不了外面的东西。”
余亦勤瞬间会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医院。
上午九点三十七分,两人并肩进了市三医院的住院部,杜含章在离医院三条街外的水果店里称了点水果,虽然不如果篮正式,但果品色泽鲜亮,价格也不算亲民。
他要找的人叫关耀先,是他五十多年前百无聊赖时,在成玉号里当学徒时认识的朋友。
关耀先一生经历丰富,青年时期就显露出了极高的篆刻天分,后来经文法学院进入考古体系,之后大半辈子都扑在了一个晋国的古墓上。
由于楼下等电梯的人很多,两人干脆走了楼梯。
杜含章边走边给余亦勤讲前提:“那个墓里也出土了很多带陌生字符的玉片,学术界现在的叫法是匀留盟书,因为那个墓是在匀留市出土的。”
所谓盟书,又叫载书,简单来说,就是古代诸侯卿大夫之间的往来公函,当时多用在订立盟约上面。
“匀留盟书一共有5000多片,老头儿一辈子都在研究这些,分析字形字义,比对校正编字典,他对文字类型和章法的了解在国内的学者里算是顶尖的了,我觉得他即使不认识这些符号,多少也能看出一点讲究来。”
余亦勤点着头,带着心底暗生的一点肃然起敬,跟着他爬上了十二层。
关老的病房在走廊左边的第四间,余亦勤还没进门,就知道哪个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作为老一辈的资深学者,关耀先很好辨认,他留着光头、眉毛花白,都卧在病床上了,还在伏笔写东西。
杜含章走过去,打了招呼又将余亦勤介绍给了他的老朋友。
老头十分和气,精神也不错,说话抑扬顿挫的有点京味儿,看得出年轻时曾在北方待过多年。
杜含章开门见山,直接将打印出来的图片拿给老人看。关耀先扶着老花镜,交替着纸张看了半天,越看眼周的褶子就皱得越深,但神色之中又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这种符号我好像见过叻,是在哪儿呢?啧……”
老头摸着光脑壳想了半天,又给他老朋友和学生们打电话,拍照传图再沟通,马不停蹄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从以前一个共同在匀留墓葬上参与考古工作的老伙计那里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余亦勤听见电话那边的老太太说:“老关,你不记得了啊?当年我们研究盟书的时候,不是满世界找文献和造字的辞书么,当时找到的资料里就有一份这样的残页,乱七八糟的,谁也看不明白,而且它跟先秦墨迹对不上,就封进库里了。”
关耀先激动得两眼发光:“哦好,在库里啊,我马上去借。我跟你讲,公元900多年的记载里说它可能是失传的天文历法,我看它那么个奇怪法啊,要真是夏商时期的东西,那可就了不得了啊。”
杜含章知道对面那老太太,姓贺,退休后研究起了《山海经》,一埋头就是将近三十年,她对上古中古时期的神话可谓是了如指掌。
果不其然,老太太一听到夏商两个字,登时就坐不住了,呵呵地猜测道:“嗨,夏商时期又和天文历法相关的失传物,搞不好就要扯到绝地天通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