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火海下面,灵猿像是进入了虚无的幻影,从蛇状纠缠树根里继续往下游。
随着它的深入,层层封印下的泥台上,不知道是凭空起了一阵风,还是受到了某种引力,余雪慵的衣袂开始轻飘。
灵猿见状,登时愈发奋力地往下刨,虽然它周遭并没有水。
火海中间,余亦勤见杜含章又是出神又是皱眉的,还以为他是不舒服,问了一句怎么了。
浑仪不在手中,尽管看不见火面下的场景,但杜含章的心跳还是在持续加快,事隔经年,他再次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神器的金气里混着故人的踪迹,这让他克制不住地有点心潮澎湃。
他笑了下说:“故总到第四层了,搞不好都不用等到第三层打开,你的身体就能取回来了。”
余亦勤不想扫他的兴,也不可能盼自己倒霉,抿嘴笑道:“借你吉言吧。”
两人之间难得和睦,就是此情此景难以长久,只听话音刚落,变故就来了。
于瑶瑶眼仁斜偏了几秒,像是在聆听什么,紧接着她脸上倏地一变,精神分裂似的翻了脸,她瞪向杜含章大声叫道:“我问你话呢,哪有两个我?”
随着她声音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团色泽浓烈的巨大火苗,与此同时,整个火海开始微微震晃,那种震感一直传到了岸上。
“又怎么了?”因为浑仪正在段君秀的眼皮子底下,古春晓没地方看状况,只能干着急。
迟雁将鬼气攒进眼里,目光穿过层层障碍,模糊地看见了那只在泥台上忙活的小猴子。
它落到余雪慵身上,先像是非常眷恋地趴了片刻,接着蹲到他身旁开始拔戟。
一般来说,人都知道阵里的一切都不得擅动,否则容易遭到攻击,但故总不管这些,它用两个短小的上肢抱着戟身,试图立起身来。
阵法霎时被惊动,戟身周围旋起灰色的气流,其冲击力之强,一下就将故总冲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灰气迅速缠上灵猿的身体,大抵是因为同宗同源,并没有将它焚毁,只是在它身上萦绕,并顺着它和杜含章之间的魂结,猛地逆流而上。
它穿过树根和火海,迅如雷电地往杜含章身上烧,但也因为这样,大妄阵自上而下打开的的秩序一下被扰乱了,于是刹那之间,三层阵法居然同时启动了。
火萤纷纷飞升,洋洋洒洒地卷上了夜空。
木阵抽枝发芽,枝干从火海里穿出来,形状和人的脊椎骨十分相像,树缝里长着骨刺一样的小树杈。
火焰无损地爬上那些树杈,伏踞成了一朵朵花,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颜色烧着烧着,会突然从火红转成灰色,然后枝桠会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这一系列变化都在转瞬之间,看得四周树冠上的妖族人简直目不暇接。
树下也来了一群人,是分局的何拾带来的鬼族。
脚踏的土地震颤不已,何拾一边远望一边仰头冲上空的杨午喊:“老杨,什么情况这是?”
杨午也是一头雾水:“谁他妈知道!你先上来吧,这么说话太费劲了。”
何拾连忙带着小罗等鬼,幽幽地飘了上去。
等他在树冠上站定,目光所向的湖面上,因为三种五行力量的叠加,煞气已经浓到了凝成罡风的地步。
那风扑到脸上身上,余亦勤却顾不上去挡,首先他感觉到劲风里有一种他熟悉而怀念的东西在靠近,应该是他自己的身体。其次那种灰色的火,已经齑化了杜含章胸口的衬衫。
由此可见,他虽然和灵猿同气连枝,但仍然是两种属性各异的存在。
余亦勤知道自己属相的破坏性,想都没想就将左手压在杜含章心口上。
杜含章正在御使灵气来当屏障,没曾想他会一巴掌拍在自己心上,登时愣了一下。
下一秒火焰舔上余亦勤的手背,别人觉得烫,给他的感觉却是温暖,他暗自提了口气,那些火就像是风口的草絮,源源不断地钻进了他的手背。
岸上的段君秀见状,登时笑了一声,觉得这湖上真是一笔糊涂账,想当年他老子叫人布这个阵的时候,估计是完全没有想过,破阵的人会是第四层守门人自己的灵魂。
余亦勤完全置身阵外,根本不受阵法的约束,同时那种火焰又伤不了他,所以这还怎么拦?
当然拦不拦得住这个问题,段君秀并不关心,他只是有些奇怪,余雪慵的魂魄是怎么从济武天牢里的层层禁制里逃出生天的。
在他旁边,古春晓和迟雁各是各的着急,迟雁善良一些,担心的时候好歹没把余亦勤落下,古春晓心眼比较小,念的只有她的监护人。
“老余,”她扯着嗓子喊道,“快回来!我感觉这个塘子快要炸了。”
余亦勤却根本没听见,那些火焰灌进他身体里,顺带还带来了一堆记忆的碎片。
大侠,我们公子问你,天寒地冻的,要不要过来用碗鱼汤?
听说矜孤族人取下面具,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师氏大人,今个儿不忙,不如让我等瞻仰瞻仰?
他是不忙,但你如果要继续瞻仰,他可能就要忙起来了。
忙什么?
忙着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你……在这儿干什么?
打坐。
坐了多久?
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我在这儿伤心了半天,全都被你看光了?
没有,有草挡着。
区区一捧蒿草,怎么挡得住你们矜孤族人的眼界,看见就是看见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要狡辩,老老实实赔我的损失。
我并不欠你什么,无所谓赔偿不赔偿,但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可以请你喝酒,喝吗?
喝。
雪慵,余雪慵,别睡!醒醒,我带你出去,去找你们族长,他精通医术,一定可以救你,你不能让我背着杀你的骂名,不可陷我于不义,不能……不能离开我……
那个声音是方崭,也是杜含章的,余亦勤听得出来,他只是非常茫然,什么叫做杀他的骂名?
不是余雪慵伤了方崭吗?怎么到了这里,说法掉了个180°的大转弯呢?
还有,余亦勤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陌生的手足无措,他不自觉看向杜含章,心想什么又叫不能离开他?
这边余亦勤晃神晃得厉害,脚下却是风云突变。
不过几个闪念之间,火阵就下沉,土阵上浮,八卦和卦象叠到一起,中心隐隐旋开了一个灰色的太极。
于瑶瑶站在两仪的一点上,另一个点上,一个一人来高的茧状物快而平稳地冒了出来。
这是广新区墙角上挂着的人茧,杜含章之前在陆辰办公室的电脑里看见过,眼下出没在这个阵里,看样子也是守陵人的后代了,就是不知道是养老院里的哪一个老人。
人茧出现之后,于瑶瑶的妄想很快就扭曲了,那些开着火焰花的脊椎树干开始集结和交织,很快扭成了一副全家福似的大型排坐木雕。
它分成高低两排,前面的正中间坐着个惟妙惟肖的老太爷,他戴着线织帽,笑得露出了干瘪的牙床。
这是人茧里老人的妄想,也许是和子女一起生活,又或者希望全家都其乐融融。
按照这个趋势,下面应该就是余雪慵的妄想了,杜含章突然有些期待,这个人会想什么。
几秒之后,灰色的火焰蔓烧上来,于瑶瑶的房间和老人的木雕先黯淡后灰飞烟灭,烟雾里又像是有人提笔,山水画似的勾勒出了一副画面。
杜含章看清的第一秒,心里就震了一下。
只见淡如烟雨的灰雾里有个湖泊,湖边有两个支着锅的人,另外有两人从雾气里走来,画面里没有声音,人也不见得有多清晰,但是错不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逢的场景。
当时余雪慵冷漠地谢绝了他的好意,去了六七丈开外的湖边。
可在这阵烟雾里,长时做完了回头问话的动作之后,余雪慵背着那个千金小姐,一步一步朝汤锅这边走了过来。
妄想就是现实里的缺憾,杜含章怔怔地想道:他的妄想,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余亦勤却福至心灵的领悟到了身体里遗留的妄想:因为他们曾经生死相隔过,所以余雪慵后悔了,如果还有机会相逢,他不会选择远离这个人。
两人兀自不合时宜地出了神,头顶却隐隐传来了烈烈的风声。
余亦勤仓促抬眼,就见那个当真担得起火树银花的枝桠化成了箭雨,铺天盖地地浇射了下来,他拉起杜含章就想跳开,却没想这人身体一软,居然踉跄着往前栽去。
余亦勤连忙抄住他,看他上身一震,突然吐了口血出来,结界和他休戚相关,跟着弱化下来,被最长那根火树戳中,当即就碎了。
强烈而炙热的气流扑进来,搅得两人头发和衣服翻飞,一根带着荧光的断线从余亦勤眼前倏然飘过,一下攫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杜含章魂结,怎么会突然断了?那只小猴子呢?
不过形势容不得余亦勤多想,他像很久以前在酉阳城里一样,拽着杜含章就往背上甩,只是对方还没落上脊背,他脚底下又踏了个空,一股巨大无匹的吸力突然袭来,拉得他瞬间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