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诏安复杂地看着陆春宴,拉开他的手,不忍道:“老板,你发高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陆春宴没有理会郭诏安的话,而是喃喃自语道:“雪庭师傅和我说秋瑶还在的,他还在的,刚才我就听到他在叫我,他原谅我了吗,他还会回来吗?”
入夏后空调要是吹久了,对身体也不好。徐夏带着徐悠从游泳课上回来,小朋友在车上吹了会空调,到家后又喝了凉水,晚上吃饭的时候就不舒服了。上吐下泻的,还发起了热,徐夏叫来了孟衡,孟衡直接开车带着他们去医院。
所谓关心则乱,徐夏平时也不会这么慌张到手足无措,她抱着徐悠坐在后面,不敢开空调,车窗降下来一条小缝隙,一丝丝风吹过徐夏的脸。
徐悠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徐夏,轻轻揪住她的衣服,嘴唇微动,叫了声妈妈。
到了医院,原本只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没想到医生一看徐悠的状况,立刻让他们带徐悠去做一个腰穿术的检查。徐夏心里一咯噔,根本反应不过来,还是孟衡抱着徐悠快步走去。
徐悠做检查的时候,徐夏浑身僵硬坐在外面,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春宴的伤口感染发炎,医生为他处理包扎后,严肃叮嘱他,让他以后千万要记住不能碰到水。陆春宴还未来得及说话,郭诏安已经替他应了好几声。陆春宴坐在轮椅上,整个人都看着十分憔悴,郭诏安低头看了眼,朝医生打了个招呼,就推着陆春宴出去了。
他边走边道:“老板,你别太难过,你……”他顿了顿,犹豫着说:“你的秋瑶,他会回来的。”
陆春宴再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好像被狠狠捏了一下,他抬起头低声问:“你想起他了吗?”
郭诏安愣了愣,撞进陆春宴郑重的眼神里,一时之间脑袋里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坐在沙发上。他走近些,那个孩子就问他,陆春宴回来了吗?
“怎么会这样!”
突然一声凄厉哭喊如惊雷炸开,郭诏安猛然回神,他顺着声音看去,不禁喊道:“孟衡?”
作为同一个地产项目的竞争对手,孟衡他是见过几次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孟家有了他才算没有彻底垮台。
不远处能看到孟衡扶着那个崩溃大哭的女人,郭诏安低头询问陆春宴,“老板,你看那边,那是孟涛的前女友吗?”
陆春宴侧头看去,目光落在徐夏那张脸上,停顿了几秒。
徐悠检查出来结核性脑膜炎,小孩子确诊是这种病的后遗症很大,这类病变可引起脑膜粘连和脑实质的损害,因此会出现颅神经麻痹、失明、听力障碍、肢体瘫痪、癫痫及智力减退等后遗症,更有部分患儿死亡。医生把这些都和徐夏说了,徐夏根本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接瘫坐在地上。她捂着脸不停地哭,天好像塌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
孟衡抿着嘴,忍着鼻尖酸意,扶着她起来,“先进去看看小悠,你是妈妈要坚强些。”
徐夏摇了摇头,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们从陆春宴身边经过,孟衡与郭诏安互相点头,余光落在陆春宴脸上,缓缓收回。
徐悠被插上了管子躺在病床上,徐夏他们不能直接进去,而是站在玻璃窗外看着他。
小小的孩子,生命力也是微薄弱小的。
徐夏盯着徐悠发呆,孟衡忍不住安慰她。徐夏缓缓摇头,发红的双眼里全部都是血丝,她的手扒在玻璃上,声音哽咽,轻声道:“徐悠刚生下来的时候是活不成的,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医生对我说他死了,我不相信,挣扎着想要起来,让他们救救他。
然后奇迹就出现了,他们在那边喊,有心跳了,在呼吸,他活过来了。
老天对我已经很好了,我一直觉得徐悠是佛主的孩子,所以这一次,他离开了我,也是我配不上他。我失去了养育他的权利,所以佛主就把他带回去了。”
孟衡皱起眉,徐夏闭上眼,额头贴在玻璃上,她说:“小悠,妈妈真的很爱你。”
郭诏安推着陆春宴走进电梯,楼层下降,到一楼的时候,电梯门缓缓打开,郭诏安却没有动。
电梯的门打开又关上,如此几下,饶是再心不在焉的陆春宴也发现了异样。他回头去看,眼前忽然一阵风刮过,明明是夏日,却尝到了冰雪的气味。
他呆钝坐着,突然身后的轮椅被狠狠推了一下,他整个身体往前倾,右脚踩地,用了些力气,腹部右下方便一阵剧痛。身体被拖了一下,陆春宴侧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惊呼道:“雪庭师傅。”
雪庭瞥了他一眼,把轮椅勾了过来,按了一下他的肩膀,陆春宴直接坐在了轮椅上。雪庭绕到陆春宴身后,推起轮椅往外走。
“雪庭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雪庭看着前面,医院人来人往,形形色色都是痛苦的人。他走得很快,脚下仿佛生风,听到陆春宴的问题,雪庭答道:“带你去见秋瑶。”
……
有一件事,就连雪庭也没有发觉。
那就是当初秋瑶送给徐夏的那颗种子。
徐夏当日生下来的的确是个死胎,是那颗被小心翼翼照料,最后发芽落根的桃树救活了那个孩子。
徐悠的病一直是由秋瑶续着,可他突然生病,也是因为那棵桃树的缘故。
雪庭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单和陆春宴说了一遍,他平淡地陈述,可听的人却越来越激动。轮椅推到了医院外,雪庭想着该如何出去,就见陆春宴站了起来,他的手捂在腹部右下,忍着伤口的疼,低声道:“我能自己走。”
他在医院门外拦了辆的士,按照雪庭指的路,车子来到了徐夏的家门前。
陆春宴付了钱就立刻退开门下车,跌跌撞撞地走着,好几次差点摔了。
雪庭跟在他身后,看着陆春宴像是从春日复苏的背影。他们站在徐夏的院子门外,炎炎夏日,恰好是正午后,日头低垂在半空烘烤着,地上浮着一层热气,植物都恹恹地耷拉着。
陆春宴仰起头,额头上泌着汗,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桃树,对雪庭说:“我见过他,前段时间我还来过这里,我从他身边走过,一眼都没有看他。”
雪庭负手而立,稍稍侧目,他说:“陆春宴,他被困在了忘川,你帮我把他带回来吧。”
陆春宴回头,几乎是没有犹豫,点头说好。
雪庭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陆春宴上前一步,焦急问道:“我该怎么做。”他抬起手按在胸膛左侧,低声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只要他能回来。”
话音刚落,他听到雪庭的笑声,雪庭说:“行啊,那就用你的命去换吧,还能让那个孩子康复,也挺值得的。”
陆春宴面色一僵,沉默了两秒,道:“好,能用就拿去吧。”
“你会后悔的。”
“如果不这样做,我才会后悔。”
陆春宴说完这句话,耳边的蝉鸣静下了,风缓缓止住,光一寸寸暗下。眼前的房屋、街道、绿树都在慢慢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他自己的身体。手掌逐渐透明,他看着自己慢慢消失在半空中,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又是那么真实。他望向雪庭,对方与他目光相对,低声道:“你真的不后悔吗?”
陆春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眨了眨眼,转过身仰起头看着那棵桃树。他张开手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像是在说,秋瑶我回来了。
郭诏安打了个冷颤,眼前一亮,猛地惊醒,他下意识低头,看陆春宴坐在轮椅上,没什么异样,吁了口气。电梯门打开,郭诏安推着轮椅出去。
他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低头看去,就见陆春宴从轮椅上歪倒下来,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陆春宴昏迷了数日,他检查不出其他症状,只是一直睡着。
这几日,徐夏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徐悠的病况有所好转,再治疗几日,就能康复。徐夏如蒙大赦,不禁喜极而泣。
悠悠夏日,有得有失。陆春宴的父母朋友与来过哭过,病房里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最后趋于平静。
陈河把他这种不愿醒来的状态定义为自我封闭,大家似乎都开始慢慢接受他醒不过来的这件事。护工每天都会来给他按摩身体,防止他的肌肉萎缩。
郭诏安没了老板,在公司里过得不太顺利,便辞了职去了另外一家公司,小企业没那么多烦心事。
陆春宴在那个房间里躺了一个四季,这一年里,他一直站在那条街上,看着院子里的桃树花开叶落。
他就这样枯等了一年,光阴从他身后溜走,他仿佛没有感觉。
雪庭慢慢走到他身边,看着枝繁叶茂的桃树,对他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用人类的命去换精怪之说,这不过是个说辞,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真心罢了。”
陆春宴呆了呆,雪庭垂眸,轻声道:“陆春宴,我把秋瑶还给你吧。”
雪庭抬起手,春风拂面,枝头上盛开的桃花坠下,地上落满了桃粉。陆春宴低头看了眼,再次抬起头时,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