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碰了碰我额角的黥印,再次重复:“你可以恨我。”
那时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到如今才算真正明白他的挣扎。
他让我恨他,因为他的确觉得,我该恨他。
他耽搁的时间太久,门外响起紫云英的催促,好不容易说动灵泽,她也怕对方中途又变卦。
如记忆中一般,他用寒冰锁链将我牢牢捆缚,冷酷地在我身上刻下鲜血淋漓的引雷咒,任我如何挣扎也不动摇。可不同的是,这次我看到了更多。
我倒在血泊中,脸上涕泪横流,眼里的生机逐渐淡去,灵泽分明看不见什么,脸上却瞬间露出了一抹痛色。
他收回自己的灵力,像是害怕再待在我身边一样,往后退了两步,仓皇转身离去。
殿外,紫云英一把扶住脚步虚软的灵泽,担忧道:“可是又旧伤复发了?”
灵泽摇摇头,推开她沉默着自己往外走。
紫云英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日,紫云英表示自己可以将我带到海面,灵泽拒绝了,坚持要送我最后一程。
我吃了一粒聚灵丹,吊着口气没散,但也和个死人差不多了。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又轻又浅。
灵泽来到我身边,似乎不知道该拿浑身是血的我如何是好。
那时我应该正在心海中和绛风较劲,因此对他的到来可以说毫无所觉。
他在床边伫立片刻,附身在我额上小心落下一吻,轻柔地仿佛在亲吻一瓣云,一片霞,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他将我横抱起来,带到了海面。期间我醒过来,与他说了最后几句话。
天上下起雨,雷电在云层中翻滚酝酿,他将我缓缓放到一块礁石上。
“小家伙,我走了。”
他抚着我的脸颊,眼底有些微红,雨水顺着他的眼睫打在我脸上,混着他的泪。
再见这一幕我仍是心痛不已,颤抖地去碰触他镜中的容颜,可却只能碰到一片冰冷。
他并非是要杀死我好给绛风让位子。相反,他不过是为了履行身为北海王的职责,将一切危险因素掐灭在襁褓。
他不是不心疼,不是不悲伤,只是那些自身的情绪都要次于北海的万千海族,次于王的义务。
他本该在一开始就杀了我,可他心软了,让我得以多活了这百多年。
现在他死了,被我杀死了。再也不会轻柔地吻我,傻傻叫我“哥哥”,亦或是让我骑在他的龙身上,说带我去看好东西。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杀了我。
我痛苦地紧紧攥住那面铜镜,心中疼痛实在难忍,只得通过将镜子狠狠砸向角落来宣泄。
铜镜镜身虽坚固,镜面却不堪一击,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我呆了一瞬,忽然醒过神,急急起身走过去,慌乱地想将碎裂的镜子再拼回去。
可镜子就算拼起来了,表面仍然布满裂痕,手心还被锋利的边缘割出了数道口子。
看着染上血色的镜片,一股无力和苦闷深深袭上心头。
无济于事了,现在做再多都无济于事了……
紧紧握着一枚碎片,我匍匐在地,悲痛欲绝,怕声音引来他人注意,只得咬住手臂皮肉,堵住自己绝望的哭喊。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点亮光自门外走进来。
带着浓郁香气的身影蹲到我身边,从地上捡起一颗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鲜红的鲛人泪……”墨雀言语冷淡,“你可别哭瞎了。”
我松开嵌进血肉的牙齿,嘴里腥甜一片。
抬起头,我一把用力抓住她的胳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引雷咒的真相,灵泽对绛风的态度,她一早就知道,只是为了误导我让我恨上灵泽,叫绛风在心海更能轻易蛊惑我,这才颠倒黑白,扭曲事实。
墨雀身体已经没有痛觉,哪怕我的力气大到只要再轻轻一折,就能将她胳膊卸下来,她脸上始终面无表情,连眉头也没蹙。只是手中的绯色珍珠掉落下来,滚到了黑暗处。
“你想找我算账,也等杀了魔龙之后吧。”墨雀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我狠狠盯她片刻,松开她的手,从地上踉跄站起。
“只要阿罗藏能死,其它都不重要。”我垂眼俯视她,“你不重要,我也不重要。”
过去的恩怨不重要,生死也不重要。
墨雀看了我片刻,点点头,视线落到我手上:“我替你包扎下伤口。”
我在昏暗的室内坐下,任她替我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没再去管墙角那面破碎的镜子,也没去捡那几颗格外凄艳犹如浸了鲜血的鲛人泪。
一切都不重要了。
沙漏为计,我在昏暗的石室内度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除了发呆,我会定时将栖霞唤出来擦拭。
绯色的刀身隐隐散发血腥之气,每每握住它,想到这把刀终会捅穿阿罗藏的心脏,便会使我日益焦躁的内心得以安宁片刻。
三天后,墨雀打开石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她脸色越发糟糕,整个人笼在斗篷里,瘦小又枯败,仿佛一只会行走的活尸。
“吃了它。”她指尖捏着一粒红色小丸递过来,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紫黑痕迹。
我盯着那只苍白的手看了半晌,抓过红丸问也不问便吞服下肚。
这下墨雀倒有些惊讶:“你不问我是什么吗?”
嘴里迅速蔓延开一股难言的腥涩味道,像是某种生物的血。
“没必要,你要杀我不用这么麻烦。”
她要杀我不必留我到现在,早在月圆之夜就可以杀我千万次了。
墨雀将手收进斗篷里,解释道:“这是能暂时压制住你痛觉和情感的药,阿罗藏虽然从以前就不太聪明,但到底是绛风手下第一大将,实力不容小觑。我打算将你以傀儡的身份带到他身边,如果一开始就被他察觉出异样,不仅你我会死,诛杀他的大好机会也会白白流失。”
随着她的话语,药效已经快速生效。一切浓烈的情感都被暂时隐蔽,我仍然想杀阿罗藏,但已不会光是想到他就失去理智。
按住平缓跳动的心脏,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真正“冷静”了下来。
不被仇恨冲昏头脑,代表着我能更理智地思考,如此也能在诛灭魔龙的过程中避免因冲动而犯下差错。
“很好。”我问她,“何时动手?”
“今晚。”墨雀抬手指向西南方,“我的阵法已成,今晚就是杀他的最好时机。离此地十里之处有一狭长海沟,底部堆满白骨,我已布好诛魔法阵,等你将魔龙引至那处就会触发。”
她毫无生气的眼眸在这刻发出一点微茫,透着无可动摇的决心。
成败在此一举,今晚过后,无论阿罗藏死不死,我反正都会死。
墨雀带我出了石室,并未直奔阿罗藏所在,而是带我往废墟深处而去。
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处由坍塌形成的洞穴前。
从外往里看,里面深不见底,一片漆黑,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只是走到洞穴边缘,我就不想再近一步了。
“里面是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呼噜声。
墨雀回过身,少有的露出一抹浅笑。
“帮手。”
一如墨雀的居所,魔龙的宫殿也一样黑暗潮湿。
当我进到大殿时,一股强大的魔息扑面而来,差点便压得我喘不过气。
上身人形,**是粗大龙尾的男子从屋顶游下来,长发披散着,赤/裸的胸膛布满各种伤疤。
“已经炼成了吗?”仅剩的独眼里闪过阴毒的恶意,他在我周身游摆着,询问墨雀。
“是,他如今已是具唯命是从的傀儡了,没有感情也没有痛觉。”墨雀道。
阿罗藏停在我面前,忽然凑过来,诡异地扯开嘴角,露出抹疯癫的笑来:“终于终于!我终于替赤主和玉硫报仇了!”
他的鼻尖离我只有寸许,我背脊瞬间出了层冷汗,极力克制才没使自己后退。
“我本是泥泞江河里一条肮脏低贱的黑蛟,这世上只有赤主和玉硫看得起我,坚信我定能化龙。”他将一双眼睁得浑圆,“如今我成了龙,他们却都不在了。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和灵泽害的!”
我平静望着他,庆幸墨雀给我提前服了药,不然我定不能在他面前这样镇定。
“魔主。”墨雀轻声唤回阿罗藏的理智,“如今墨忆已成傀儡,听不到的。”
阿罗藏直起身,不知从何处变出把匕首。通体银白,刀刃散发出摄人的光芒,一看就是把削金断玉的利器。
“既然成了傀儡,那就让我来试试好不好用吧。”他将匕首递向我,“斩断自己的左臂。”
墨雀身形一僵,在阿罗藏身后不安地蹙起了眉。
我毫不犹豫接过那把匕首,心头转过许多念头。如今我没有痛觉,斩断手臂倒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只是对之后诛杀魔龙恐怕会有些影响。
墨雀原本计划是想让魔龙将我留在他殿内当一名傀儡护卫,如此也能趁他休息放松紧惕时下手,但显然阿罗藏不太按计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