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捂着嘴,偏过头咳得停不下来,另一只手撑在地上,身形都微微佝偻起来。
就在我忍不住想上前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喘息着,眼底微红:“你恨我。”我闻言一怔,又听他接着道,“我说过你可以恨我,你就真的恨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在怪我为什么当真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难免又要想起那差点劈得我没有来生的天雷,就真的有点恼了,咬着牙道:“陛下的话,墨忆不敢不从。”
我现在便像一只在做垂死挣扎的兔子,就算知道咬不死人,也要回头咬一口。咬疼了他虽然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但总比到死都只在对方心里留下个“乖顺”的印象好。
我本来便不乖顺,乖顺只是他希望我做出的样子罢了。
“我让你不要离开北海,你不是还是走了吗?”他唇角微弯,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不想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灵泽的脸色在我这句话后变得十分恐怖,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与我长久地凝视后,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索性都说出来,也好过一直憋在心里就怕哪一天大难临头。
“我虽然嘴里说着让陛下恕罪,但也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恐怕难以被饶恕,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仍然双手交叠按在地上,一双眼直直望着灵泽,并不避让,“可我并不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那样选。”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要想活,留给我的只能是吞噬绛风,逃离北海,带走墨焱这三个选择。
“赴死的准备……你想死?”他嗤笑着从地上站起,可能是腿坐的有些麻了,当中还踉跄了一下,“早知道,我何必救你。”
这也是我的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呢?北海王应当并不在乎我的死活才是。
“带我回北海,千方百计保我性命的……并非陛下吧?”
这下换灵泽怔愣,他站在那里,脸上因为咳嗽升起的那点血色再次消失干净,唇色倒是染了点红,不知是不是因为沾到了舌尖上流出的血。
“你说什么?”
如今他头上戴的是象征身份与王权的贵重发饰,那根我送他的簪子已经不知所踪。其实这样挺好,小傻子没了,簪子也没了,有始有终,不留念想,没有遗憾。
“救我的是小傻子,不是陛下,既不是陛下,您大可以赐死我。反正……我是死是活也和您没有关系。”
他恐怖地瞪着我,迈开一步朝我走来,胳膊作势抬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扭断我的脖子叫我去见青龙神君。
我无比惶恐地等待着,却见他忽地将脸偏到一边,紧紧按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我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本能地就要扑上前。然而一道身影从院门外飞奔进来,比我更快地扶住灵泽。
“陛下!”高甲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丝担忧的神情,“您怎么样了?”
看了地上那摊血一眼,我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跪了回去。
“没事。” 灵泽疲惫地摇了摇头,“伤口好像有些裂了,回去吧,传大巫医。”
我不知道他竟有伤在身。难道是那些重阳观的道士伤了他?可他们不过凡人,怎么有本事将他伤成这样?
一时我心头涌起诸多疑问,奈何高甲已经扶着灵泽往外走去。两人似乎彻底遗忘了我,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也没给我任何眼神。
直到灵泽坐上帝辇离开赤峰宫,我才从仿佛石化的僵硬中解封,缓缓起身,走近那摊深色的血迹,蹲下用指尖轻轻抚了抚。
我等了一晚上也没有等到灵泽降旨赐死我的旨意,第二天,当天光重新照亮北海龙宫时,高甲倒是带来了要我搬进帝锦宫的口谕。
高甲领着我来到灵泽寝殿门前时,里面传出了紫云英的声音。
“我也是为了你好……让他来照顾你不是挺好吗?我真是搞不懂你干嘛要这样。”
我看了眼高甲,见他不说话也不让我回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在那里。
“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做选择。”灵泽语气略显冷淡,“你是北海的将军,只要做好将军的分内事就够了,别的不用操心。”
这话对一个臣子来说着实有些重了,紫云英当即没了声儿,殿内一片死寂。
我正犹豫要不要打破这份尴尬,又听紫云英开口道:“我自你父亲那辈就开始为北海效忠,至今数千载。不说立了多少丰功伟绩,但也算尽忠职守。你既然嫌我多事,那我以后不管你就是。”
她沉声说完,不多会儿殿门便霍然打开,紫衣女将从中步出,艳丽的容颜笼着层霜雪,是少有的不悦模样。
她见了我微一愣怔,朝我走来。
“刚刚的话都听见了?”
我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没,我也是才来。”
“他既然不要我管,我也懒得管,你好好照顾他。”鱼奴弯着腰恭敬递上她的两把佩刀,她重新系回腰上,冲我颔了颔首,抬步离去。
我看了眼紧闭着的殿门,压下心中忐忑走上前去,两步而已就被身后紫云英叫住。
她只手搭在刀上,习惯性地摩挲刀柄的位置,抬了抬下巴道:“太子那边我会跟他解释。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孩子,会接受你的。”
这倒是了了我一桩烦心事,她能出面自然最好。接不接受我另说,只希望他和墨焱的关系能够得以缓和。
“有劳了。”我微微躬身表示感谢。
紫云英勾唇一笑:“既住进来了,就多照照镜子。”
她这话没头没脑,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心,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她已经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多照照镜子?是要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乖乖听话不要忤逆灵泽的意思吗?
“咱们进去吧。”高甲示意我进殿。
甫踏入殿中,鼻尖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刚醒来时我也是吃过几天药的,赤峰宫里便如此地,总是弥漫浓重药味。但这几日我已完全康复,那药自然也停了。灵泽比我早醒那么多天,竟然还在吃药吗?
高甲只送到内殿入口便让我自行进入,我脚步很轻,走得离床榻十分近了,灵泽还没发现我的到来。
他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目光低垂着,长长的黑发蜿蜒在绣花精美的被褥上,遮住他大半面颊。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姿势上猜测他可能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强迫视线从他身上拔开,我看向地面,轻轻叫了他一声。
“陛下。”
余光里,灵泽因为我这声呼唤身子一动,似乎抬起了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头到脚,几乎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了遍。
良久,久到我都要忍不住去看他到底在干嘛,他终于开口了。
“你今后就住在偏殿吧。”他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如是说道。
我心中不自觉松了口气,从方才便一直紧绷的肩背都松弛下来。
偏殿总比主殿好,自己睡……总比陪他睡强。
我也不去问他自己如今算是什么身份,爱是什么是什么,奴仆也好,娈宠也罢,留我一条命在比什么都强。
“这么开心吗?”
我一僵,小心地抬眼去看他。
灵泽抿唇看着我,一双眼幽沉深邃,表情虽不见得很恼怒,但你就是知道他在生气。
我腿有点软,有害怕,也有心虚。
“没,没有……”
他嗤了声:“哦?”
现在的他,又和曾经的任何一个他都不同,没了假面似的温柔,没了痴缠的傻气,倒是显出几分真性情来了。
他可以温柔缠绵,却不只有温柔缠绵。他还可以像冬季的风那样寒冷凌冽,也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王那样冷傲轻慢。
许是他的眼眸太过摄人,又或者龙王的美貌实在让人沉迷,我就这样直愣愣与他对视,一时忘了回避。
他的怒火在这场短暂的对视中一点点消弭,复归平静,我见他再次开口似要说什么,半途却忽地偏头咳嗽起来。
“好了,下去吧。”他边咳边吃力地说道,“我要休息了。”
我焦虑地握了握拳,在“上前”和“后退”间反复游移。最后见他靠在床头闭上了眼,面色因咳嗽而泛红,神情却更显疲惫,知道他是真的累了,这才转身离开内殿,留他好好休息。
高甲不知是不是一早就有预感,已经叫人将帝锦宫的偏殿收拾干净,原本冷清的殿宇被布置得颇为舒适。
许多东西都是他从库房亲自挑选呈送,大到屏风摆设,小到茶杯铜镜。
见到镜子,不免想到之前紫云英那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多照照镜子”。
我从桌上拿起那面六瓣花型的铜镜照了照,光滑的镜面如实照出我此刻的模样。
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尾微微上挑,冷着脸的时候看着倒也聪明,笑得时候就很傻气。鼻子还算挺拔,就是有点过于秀气。嘴唇倒是不薄不厚正合适,可惜颜色太深,跟染了胭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