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珒走过纷纷雨落的梨花林,蹑手蹑脚的迈进门槛。
厅室没人。
白珒朝左侧探头,内室也没人。
白珒穿过厅室,远远瞧见前方露天台榭的红衣少年。
白珒没有叫人,只是快步走了过去。
台榭上放着一张紫檀木几案,江暮雨正趴伏在案上,呼吸清润绵长,好像睡着了。他身边放着一盏快要燃烧殆尽的烛台,烛台下放着一本《符篆集》。
白珒想叫醒他进屋里睡,可又不忍扰他清梦,只好自己回屋取了件水红薄锦披风给他盖上。然后,白珒就像一个观察小猫咪睡觉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怜爱。蹲守在一旁,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夜深人静之时,人们果然最爱胡思乱想。
白珒自嘲的笑了下,尽管他不愿回忆,可前尘往事就好像是对他的惩罚一样,控制不住的往脑子里钻。他不禁想起,自己是如何与江暮雨走向形同陌路,水火不容,刀兵相见,不死不休的地步的?
一开始,他无疑是很喜欢江暮雨的,并非是情爱的喜欢,只是单纯的看他顺眼,尽管江暮雨从始至终都对他冷冷淡淡。但他好像着了魔一样,像只小狗费尽心思的想讨好主人,毫不犹豫的将血蚕丝带拱手相赠。江暮雨回他句话,他能高兴老半天,江暮雨清淡浅薄的笑,他觉得世界都亮了起来。
后来,他心变了。
江暮雨的置之不理,凤言的拼死相救。
一旦讨厌一个人,他的缺点就会无限放大。一旦喜欢一个人,他的优点会占据全部缺点。凤言总是很亲近江暮雨,白珒特别嫉妒。
黄芩打抱不平的所作所为,白珒毫无理智的迁怒。
南华的陨落,江暮雨的无动于衷,白珒的心灰意冷。
南过的死,江暮雨的亲手弑杀,白珒的悲痛欲绝。
凤言的伤,江暮雨的无情冷血,白珒的恨之入骨。
从喜欢到陌生,从陌生到不满,从不满到怒怨,从怒怨到仇恨。
仇恨并非一日促成,而是一点一滴的累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面目全非了。
突然有一天,真相带着屠刀,要将他从里到外重新雕琢,先刨心挖肺,再万剐千刀,一层一层削皮割筋,迫使他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蚀骨灼魂之痛告诉他,他恨错了人。
白珒想伸手摸一下江暮雨霜白的脸,指尖在距离雪色肌肤不到半寸的时候生生停住。险些忘了,如果不想被分筋错骨的话,还是别碰他了。
白珒意识到这点,竟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江暮雨醒了。
他刚刚苏醒,意识还有些混沌,再看向身旁白珒的一瞬,原本迷离的眸光登时清明起来:“你何时来的?”
白珒忙说:“就刚才。”
江暮雨合上那翻了一半的书:“你走吧。”
“别啊,我刚来你就撵我?”两世纠缠,白珒对付江暮雨有自己那套,那就是要死皮赖脸的死缠烂打。他当即往地下一坐,一副良宵美景神清气爽的模样道,“还是师兄这里舒坦,青山绿水,风景宜人啊。”
像江暮雨这种性格的人最架不住对方臭不要脸的死追猛打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是无视,还是继续撵人?
江暮雨为保自己待着自在,果断选择了后者。他正要下逐客令,忽然背上一滑,一件披风掉了下来。
江暮雨几乎脱口而出的话险险顿住,顺着他那颗柔软的心被咽了回去。
白珒突然问:“师兄,你进食过吗?”
江暮雨神情还有些僵硬,便自然而然的说道:“我不饿。”
“不饿也得进食啊。”白珒说着,取出他早就准备好的点心,十分严肃的说:“师父说了,咱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的不用管,敞开肚皮就是吃。师父还说了,辟谷是以后的事,现在甭管修为,只管身体。”
白珒拿起一块绿豆糕:“你要是不接着,我就一直这么举着。”
江暮雨:“……”
江暮雨丝毫不怀疑白珒脑子一根筋的毛病,他真能做出举着绿豆糕一整夜的缺心眼行为。
他的双腿要是坐烂了,明天谁去搬书?为了减轻同门弟子的负担,江暮雨勉为其难接了绿豆糕。咬上一口,强咽下去。
“很难吃吗?”白珒看江暮雨的模样,又有点不忍强迫了。
江暮雨:“还好。”
绿豆糕不难吃,入口松软,细腻香甜,只是江暮雨没有胃口而已。
“我给你倒杯水吧。”白珒跑回厅室端了杯温水回来。江暮雨只抿了一小口,握着玉杯,浅望杯中清水倒映的空中圆月,他不由自主的问道:“你怎么看凤言?”
这个问题从江暮雨的口中问出,白珒实打实的楞了一下。
片刻的沉寂,白珒缓过神来。
怎么看凤言?
还能怎么看!口蜜腹剑绵里藏针自私自利贪慕虚荣蛇蝎心肠比狐狸精还狐狸精的千年老狐狸精!
白珒在心里腹诽了个痛快,嘴上却说道:“没怎么看,我跟他接触的不多。”
江暮雨哪里信他的鬼话:“你以前不是经常赖着他么?”
“我那是……”白珒想解释,但为了避免画蛇添足,还是将“中邪了”“魔障了”等等说辞憋了回去,“他曾经救过我,我感念救命之恩,知恩图报,仅此而已。”
江暮雨淡淡道:“所以你认为,他是一个怀瑾握瑜的正人君子?”
你想多了。
白珒都做不到点头敷衍了。
“师兄怎么问起他了?”白珒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的根底啊,你别看我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没准我就是个恶贯满盈的衣冠禽兽。”
白珒口无遮拦起来连自己都黑,还毫不在意形象的往死里黑。
江暮雨显然把他这话当成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扶着几案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
江暮雨纤瘦的身子一晃,山水无色,明月无光,耳边只隐约响起一声惊呼。
“师兄!”
*
天色破晓,朝阳初生,山水之间一片朦胧轻雾缭绕,如烟如纱。
江暮雨再醒来之时,一抹浓郁清苦的味道充斥口鼻。温热的液体涌入唇舌,灌入咽喉,江暮雨被呛住,咳嗽着将那口药汤吐了出去。
“师兄。”白珒忙拿绢布给他擦拭唇角药渍。
江暮雨咳的心肺揪疼,额间溢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白珒将药碗放下,打了道真元在江暮雨的后心,止住了呛咳。
白珒伸手抚上了江暮雨的额头,道:“烧还没退,你先把药喝了,再睡一觉吧。”
江暮雨茫然的问:“我发烧了?”
“人食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白珒盛一勺汤药吹凉,递到江暮雨唇边,声音温润轻柔:“咱们境界还太低,等净化**凡胎之后,凡人头疼脑热的毛病就不会有了。”
江暮雨没喝,他震惊的发现自己竟然躺靠在白珒怀里,枕在白珒肩上!
这种暧昧的姿势让江暮雨整个身体都僵了,白珒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强健的心跳声隔着肌肤布料似是要冲进江暮雨的体内。白珒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从头顶上方落于他的眼睫,洒在他的鼻尖。
江暮雨惊坐而起!
白珒吓了一跳,亏得他眼疾手快腕力强,稳稳抓住汤匙和药碗,里面盛放的汤药愣是一滴没洒。
“怎么了师兄?”
江暮雨头晕目眩,心跳如雷,背上仿佛还残留着白珒的温度,有些灼烫,让他恛惶无措:“你……”
要怎么说?要说什么?训斥白珒爬上他的床?还是训斥白珒对他动手动脚?
这跟一个惨遭欺辱的良家妇女有什么区别!
江暮雨愣住老半天,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白珒抱他上床,给他喂药,这是出于对师兄的关心,若这也要苛责,未免有点不知好歹。
再说,都是男子,有什么可避讳的?
想到这点,堵在江暮雨心口的气缓缓散开,他看向白珒的眼神也多了份清和柔缓:“把药给我。”
“哦。”白珒乖乖递过去。
江暮雨一饮而尽。
“师兄。”白珒坐在床榻一侧,目光炯炯的望着他,“以后身体难受要早说,别死撑硬抗,你瞧,烧还没退呢,都烫手。”
江暮雨看他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便好心提醒道:“藏书阁还没整理完,你不去么?”
“不去了。”白珒神色坚定道,“你生病了,得有人照顾。”
江暮雨道:“只是发热而已,没什么。”
“什么只是而已啊,这明明是很严重的问题。”白珒郑重其事的说,“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不走了。”
江暮雨轻叹口气:“你别闹。”
“我是说真的。”白珒目光烁烁,倒映着江暮雨俊秀的面容,“一日三餐我给你端来,九天云榭这么大,还容不下我一人地方?”
江暮雨从白珒黝黑的双瞳中探出认真二字,他这种热情对江暮雨来说,就好像坐在火炉上煎炸的牛肉,不断的添柴加火,牛肉却不翻面,一直这样烤着烧着,快要糊了。他想躲想逃,甚至期盼谁人能浇一桶冷水到锅里降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