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名身形修长高挑,面容清隽的青年从门后快步走出来,嗓音如同清泉碎玉,接过话茬平静问道:“都怎么了?”
跟在青年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慵懒,步子也走得悠哉从容,好似从未把外面包围的一群人放在心上一般。
在场众人大多只是平头百姓,从未见到过所谓的“敖老爷”,皆为一愣。
直到看见那仆从模样的老人一路后退,对男人露出一副恭敬神色之后,书生这才反应过来,几步上前走到敖战眼底,同样鞠躬作揖:“敖老爷。”
身后众人听到这话顿时哗然,几十道探究目光当即黏在了敖战身上,开始窃窃私语。
敖战嫌书生身上的酸腐味儿太重,只是睨了那人一眼。发现身旁的张青岚满脸紧张,这才开了尊口,冲着那书生道:“说。”
书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敖战见他蠢笨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耐烦,随即朝着张青岚抬了抬下巴:“他方才问的话,你照实答便是。”
男人身上贵气逼人,天生便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气质。书生不知不觉间便被那气场压弯了腰,赶紧点头称是。
于是便看见书生折返回人群之中,搀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孩童,重新走回到空地中央。
那孩童脸色极度灰败,整个人清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嘴唇泛着深紫色,眼神空茫。更可怕的是从她的指尖处能够看到一片溃烂的血肉,那伤痕仿佛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蔓延一般,女孩儿的另一只手上已然烂了大半。
书生抬起来女童的手,颤声道:“我们发现城里的大半人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就连医馆里经验最足的老医师也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病,恐怕药石无医。”
忽然,书生连同他背后的几十个镇民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朝着敖战的方向“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神谕说了,这怪病的名字叫做‘瘴’,只有您亲自南下求医才能救活他们,救活我们全城的百姓。”
第四十九章
地上的黄土尘埃随着镇民的动作飞扬起来,仿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罩上一层暗色的面具,底下的神情叫人看不真切。
张青岚冷眼旁观,信步走到书生面前,沉声道:“什么神谕?”
青年身上穿着的衣袍裁剪精良纹饰秀美,配上一双狭长凤眸和周身清冷矜贵的气质,同底下那些平民百姓之间的差别当即凸显出来。
书生跪在最前方,低头望向出现在自己眼底的深色皂靴,看着那靴子上缀作装饰的翠玉珍珠,眼底当即划过一抹暗色。
很快将心底的不甘收敛得一干二净,书生抬起头,红着眼眶,仍旧是一副忧郁模样:“您难道还未知晓关于神谕的事情?”
一边说着,书生一边将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病弱女童轻轻拉到一旁,暗示同他一起跪下来。
张青岚蹙起眉头,看着女童身上溃烂的血肉,沉吟片刻后淡定道:“我的确不知。”
谁知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顿时引得众人哗然,看向从府邸之中走出来的几人的眼神里也染上了些许狐疑。
一时间,年轻书生面露为难,回身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待到一行人终于停下窃窃私语,白面书生抬手抹掉鬓间的薄汗,吞咽了一口口水。他小心抬眼,悄悄地瞥向站在最远处的敖战。
看见男人似乎面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昂着下巴,抬头看着面前青年一双如幽谭一般的乌黑瞳仁,坦白道:“这还要从那场大雾说起。”
“镇上起雾又散去之后,不到半个时辰,整座镇子便开始陆续有人昏睡过去。无论是在家里休息还是正在大街上行走动作,所有人都无一幸免。”书生的声线因为干渴而逐渐变得有些嘶哑。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一顿。
神色忽然变得略显哀伤,书生紧接着道:“待到大家从昏睡之中醒来之后,发现事有蹊跷。互相对质之后才发现,所有人似乎都在昏睡时做了同一个梦。”
听到书生这样说,张青岚一张如同覆着冰霜的脸方才有了一丝变动。
他半垂下眼睫,和书生的视线交汇,语气忽然放得平缓:“梦?”
“是的,”书生点点头:“梦里大家站在无边翻滚的云海中央,好像是在天上,又好像是在海里……面前是一尊菩萨模样的金身塑像。”
“菩萨说,我们烨城里藏匿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妖邪多年,城里的百姓罪孽深重,包庇邪灵而不自知。因此要用‘瘴’来惩罚我们,洗清大家的罪孽。”
说到这里,那书生像是极为苦痛一般,眼角挤出来几滴眼泪,抓起来小女孩的一只手道:“等到大家醒来,还没回过神便发现自己或是身边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了这样发病的迹象。”
王管家听完顿时面露轻蔑之色,对于书生的说辞不屑一顾。
几十甚至上百年以来,烨城明明就一直处于东海龙王的庇佑之下,别说什么妖灵邪祟,就算是地缚灵都能称得上一句“罕见”。
再者,若是真有那劳什子“大妖邪”,烨城怎么还能够是现在这副风调雨顺、生活富足的模样?
老人抬手捋了把白胡,长眉倒竖,眼看便要主动上前赶人,却忽然被一直不动声色站在最远处的敖战主动抬手拦下。
“老爷,您?”王毅动作一顿,当即收回了脚步。
“无妨,”敖战眸色深沉,随意挥手道:“听他说完。”
另一头的书生直挺挺地跪在地面上,仿佛还沉浸在今晨的可怖回忆之中。随即他苦笑着摇摇头,拱手道:“神谕如此灵验,我等平民百姓也是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这才上门叨扰,企盼敖老爷心善,能够答应救我们一命。”
张青岚站得直挺,绷着一张脸听完书生声泪俱下的一顿哭诉。随即抬眸,望向他身后的人群寒声道:“他的话,可有半分虚言?”
一群人像是炸了锅,当即嚷嚷起来:“许家小子一向老实,谁稀罕骗你哩?”
“对神谕这般不敬!你就不怕也染上怪病?”
“若不是神谕告诉俺们,往东北的山头一路爬上来便能见到救苦救难的敖老爷,俺们也不愿意辛辛苦苦爬山砍树……这日头,属实热得慌。”
“诶,不对。许家小子不是说全城的人都看见菩萨了吗?他怎么还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模样?”
嘈杂的话音被这一句话打断,人群之中顿时沉寂下来。
一片死寂之中,某道稚嫩童声忽然响起,似乎是有个孩子疼得忍不住出了声,大声哭闹着:“娘,妖怪,有妖怪啊。”
瞬间,众人望向张青岚的眼神里都带上了或多或少的戒备和恐惧。
青年面色仍旧平静无谓,整个人向右略移开一步,索性将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去注意另一头的敖战。
“继续,”张青岚将手背在身后,朝着书生道:“所以,你说的‘神谕’又跟我家老爷有何干系?”
书生原本通红的眼眶此时已经褪了大半,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道:“菩萨说……”
“菩萨说,若是想要医得好这怪病,必须要推选出来城中德行最为优良的人,一路按着神谕指引往南边去,为大家祈福求药,才能祛除邪祟,洗清罪孽。”
一直被书生挡在后面的汉子终于憋不住了,大咧咧地站起身,想要往敖战的面前走过去,嘴里还嚷嚷着:“敖老爷心善,是城里的头号大善人,俺们城里的街坊邻居都晓得。”
张青岚自是不会让他轻易近敖战的身,两下便走到壮汉面前,抬手拦住那人还要往前冲的脚步。
壮汉被他如冰刃一般的眼神吓住,很快停下来在原地踌躇。
汉子虽是脚步停了,嘴巴却没停下,嚷嚷着:“前几日的洪涝把俺弟家土头上的苗苗都给淹了个干净,敖老爷念着大家伙不容易,还特地去施粥,给每家每户都发了二两纹银哩。”
那壮汉人高马大,嗓门也颇大,几句话便把事情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一行人听到那“二两纹银”之后眼睛都直了。看向敖战的眼神当即变得火热,有人抓住机会又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哭喊着:“敖老爷真是救命的大善人啊。”
“敖老爷您做事要一视同仁,这一回可不能见死不救。”
“娘的心肝宝贝,这回你可有救了,呜呜。”
一群老弱病残登时在王府门口哭开了花,哽咽之声此起彼伏,吵得连王管家都受不了地扭过头,堵住耳朵。
敖战满脸冷漠,半倚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闹剧。
底下这群跪着、坐着的人本来就是一群愚民,一城人在同样的时辰做了同样的梦便已经够骇人的了,更别说梦境的内容和诸天神佛济世菩萨扯上了关系,身上出现的伤口也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假。再经由许书生那般一宣扬。
众人自然认为是神迹降世,对此深信不疑,以为自己身边真的就藏着一个大妖邪,吞吐瘴气,害人生病,用寻常的医术妖物治不得好。
于是由许书生带头,一群壮汉开路,几十个自愿上山的平民一路浩浩荡荡,受所谓“菩萨”的暗中指引,破开阵法,砍断竹林,往王府门口一坐,便开始撒泼打滚,以为这样便能逼得敖战出来,答应替他们解决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