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来的次数不多,月余能在书院里见一次,偶尔会检查他们做的功课,还给他们发糖葫芦。无论是老爷的丫鬟还是管家,都对他们很好……
唯独这个哑巴!毕新脸颊气鼓鼓的,盯着院中那人的侧脸,忿忿地想。
唯独这个人,每次老爷过来书院的时候,他都跟在身后,却不像那些小厮丫鬟一样温和热络。他从来都不搭理他们,偶尔还会抢二虎子的麦芽糖吃。
小哑巴成天不说话,面无表情,有时候身上还脏脏乱乱的,头发也很长,行动迟钝……总之是个很不讨小孩子喜欢的大人。
大家都不喜欢他,背地里喊他“哑巴”,有时候当面也喊。
毕新自然也是。
一边偷偷观察,毕新一边从侧边的衣兜里摸出来一小只海棠果——这是阿姐给他的,一日只能吃一只,很甜,很脆,他总是当成零嘴儿,攒到晚上才舍得吃。
看着手里红彤彤的海棠果,男孩脸上露出个小小的满足的笑,抬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宛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声音却在小孩儿的脑袋顶上响了起来。
张青岚半倚着树干,低头盯着毕新手里的海棠果,语气平淡,声音有些嘶哑,悠悠道:“给我。”
毕新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如遭雷劈,呆呆地愣在原地,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青年居然真的不是哑巴。
只是小孩很快反应过来,瞬间把巴掌大的小果子攥得紧紧的,背过手去,抿着嘴唇,硬着头皮道:“不给!”
倒是有点意思,张青岚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嘴角随即勾起一丝蔫坏的笑,随手打了个响指——只见那放在庭院角落里的扫帚立刻闻声而动,竟是摇摇晃晃地朝着毕新一蹦一跳地窜了过来。
小孩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惊恐地瞪大双眼,就连逃跑都吓得忘记了。
晌午时毕新为了图好玩,用平日练字的草纸笔墨,给那只大扫帚画了歪歪扭扭的五官。青天白日里看着有趣,如今夜色降临,再搭配上那些诡异的扭动,只剩下了吓人。
“哇!”的一声大叫,毕新被吓得拔腿就跑。
很快,张青岚便接住了从小孩儿衣兜里面掉出来的海棠果,又打了个响指,那只像是魂灵附体的扫帚这才停下来,“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回过神来的毕新都委屈哭了,嘴里吱哇乱叫,满院子追着张青岚跑,嚷嚷着“报仇”。
张青岚这回没了在那女孩儿面前的平淡冷静,耷拉着眉眼,嘴角却勾起一个笑。一边逗着小孩儿满院子上蹿下跳,一边不动声色地往院落的四方角落甩上了几张不起眼的朱砂符咒。
他虽然法术半吊子,体力却不知道是这小屁孩的多少倍,很快便耗尽了毕新的体力,随即一个鹞子翻身窜上了院里的槐树,靠坐在槐树粗壮的枝干上,一下一下地抛着手里的果子玩儿。
半大的小子扶着树干,气喘吁吁地在树下跳脚。只不过刚抬头,却直挺挺地倒在了一旁的稻草堆上——被张青岚这个半桶水的天师贴了符,瞬间昏睡过去。
院落之内终于重归静谧。
张青岚半坐在树干上,动作颇为懒散,撩起半边眼皮,上下打量着手心里滚圆鲜红的海棠果。
盯了半晌,这才挑挑眉,三两口将那红果整个儿吞吃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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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烨城连日暴雨,已持续半月有余,天际之上成日蕴着黑云,风雨飘摇,蓄积在河道内的雨水已隐约欲成洪水之势。
敖战受了天命要庇佑一方平安,自然再不耐烦也不得坐视不理,只好在城池真正被灾祸吞噬之前,离府出门,作法收了那雨势。
龙王府修在烨城里,为了避开寻常百姓,选址特意挑在城东北角的一座山脚下。设计之人揣摩了敖战的心意和口味,将整座宅院修建得格外奢靡华贵。
层叠错落的小院有几百座,堆叠着占了百千顷地。装饰用材也都是极品,珊瑚宝珠,美玉金银……昂贵奢华的样子怕是比人间帝王都要胜过几分。
光是那扇白玉制成的大门,便调动了原本东海里的全部工匠,紧赶慢赶了一年有余,才做好了所有的机括装饰,又千里迢迢地移行到岸上。
要知龙本性好招摇铺张,敖战尤其。
当日光是为了给龙王送行做准备,就调动了龙王府邸上几乎所有的鱼虾蟹龟。如今龙王出巡,身后跟了百十个兵将不说,光是站在府邸门口,为了拉动那扇纯玉石雕刻的大门都要派上七八个小厮。
白玉制成的宅门庄重大气,缓缓打开的瞬间,外界奶白色的雾气便沿着缝隙,一点一点地蔓延进府中。
正是天空黯淡无光的时刻,从门外渗透的雾气渐浓,于是飘飘渺渺之中的龙王大人更显高深莫测,气势非凡——却在敖战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一团黑黢黢的影子迅速窜过来,硬生生地拦下了敖战的脚步。
不好!有刺客!
在场的虾兵蟹将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下一息,属于龙王的强大威压便如山巅倾覆一般降下,在场除了那团黑影和敖战自己,落了一地的鲜虾活鱼,竟是都被龙威瞬间打回了原型。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倒是有几分能耐,直到白玉石门打开之前都能够隐匿气息,令人难以察觉。
龙王大人双眸登时变成竖瞳,妖异气息顿显,俊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生出龙首之相。
敖战低下头,刚想出手,却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只见那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棕褐色布衣,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额前的碎发长了,遮挡着让人看不清面容。
府邸门口两只血珊瑚做成的石狮子旁边整整齐齐码着一地的粗糙黄纸。一看便知那凡人在门口呆了不短的时间,就像是等待已久,特意候着敖战出府似的。
凡人抬起头,竟是没被身边活蹦乱跳的一地海鲜吓到,视线大大方方地迎着敖战碧色的妖瞳而去。
只见那臊眉耷眼的青年抬眸讪笑一气呵成,紧接着就是大方坦荡的一句吹捧:“龙王大人,真是好生威风。”
……
敖战一把扼住了青年的脖子。
下一秒,乞丐竟是被躁郁的龙王大人单手提了起来,双脚悬空,不住挣扎。
眼看着面前青年的脸色愈发涨红,就快要窒息的模样,介于被愚弄的不悦和浓重防备之间的敖战神情幽暗。
他本是东海龙王,能够号令无数生灵精怪,甚至呼风唤雨,有着大多数妖灵无法企及的申通。
只是三百年前,他在盛怒之下伤了一座城池的人族性命,便被迫恪守天道之令,先是陷入沉睡二百余年,清醒之后被禁足在烨城这一方窄小的地界,不得越出一步。
天地之道命他偿还债孽,事端既然是因伤人而起,那敖战便要用渡人来换——天道叫他一遇身无业障者不得伤,二遇亟待扶助者不得拒,三遇不平之事不得避之,若有违抗,必当降天雷,抽龙骨,断灵力。
于是敖战只得在烨城中隐姓埋名,百无聊赖地过了五十余年。
五十年间除了从东海之中随他而来的兵将侍女,普通百姓根本不会知晓他真正的身份,甚至根本不得接近龙王府一步。
这不知道哪儿来的乞丐看似是个普通凡人,不仅能够在王府周边逗留许久不被发觉,更是只一句话就将他的身份揭露得彻彻底底。
光着一点,就值得多疑暴躁的敖战将这不速之客击杀万次不止。
就在敖战正欲开口质询那人究竟什么目的的时候,只见天空之中忽然阴云堆积,刮起阵阵阴风,云层翻滚只见亮光闪烁,噼啪之势竟是带了更重的威压,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
是天雷的劫云!
敖战瞳孔顿时一缩,登时松开了钳在青年脖颈之间的左手,如风一般往后生生退了十几米。
只见一道刺目白光闪过,随即听得“轰隆”一声,果然,敖战原本站立着的那寸土地上已然焦黑一片。
雷电明显就是冲着敖战而去——那距离敖战不过半尺的青年毫发无伤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敖战见状,登时心下一动。
被天雷提醒,这才忍着不耐开了灵视,定睛一看,发现对面那人竟是六根清净,身上毫无业障的纯净之体。
敖战神色微变。
按照天道所言,他被困烨城是因身负业障血腥。为了还清罪业,头一条便是不得随意出手伤人,身无业障者尤其。
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乞丐被敖战先是掐了脖子,而后又被一把甩在了地上,如今正坐着不住呛咳,面颊都因此泛起了淡淡的薄红。
敖战见状,冷笑一声。
龙王大人纡尊降贵,特地走到了青年面前,蹲下来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拨开挡在这乞丐面前的黑发。
出乎意料的,青年生了极好的眉眼。
同指尖相接触的皮肤触感柔滑细嫩,那人白白净净,一双凤目染了薄红,被迫抬头朝他望过去,眼睛里水光潋滟。